主题
投名状
一 将将军一军
石将军已经很多年没用剑了。
他最后一次拔出“狮咬”时,石子坞的“十九尾狐”高见狸连同他的十九把剑,一并沉了江湖的底,然后石子坞变成了狮子坞。那以后将军再没拔过剑、动过怒,脾气好得就像块石碑——你不撞他他就不撞你,你撞了他他也不会撞你的石碑。
有一年他派人植下一块石碑。这块碑就插在小江南最花红柳绿、枢要八荒的岛上。一整块青田石雕成狮子形状,脑门上铭着将军名号。于是再无妖孽横行,自此成了一处小小的太平世界。几年下来,就连大江南的皇帝老子都知道小江南有位“誓师将军”石是狮!
将军剑定一地,又碑镇八方,无剑而胜有剑。那柄狞铓厉锷的狮咬便束之高阁,锁在狮子阁最高层的铁箱子里。他把牙齿珍藏起来,决定毕生都要以德服人。
就比如此刻,那个女子站在他的狮子阁里,光天化日下杀气凛凛地逼视着他,他也只在心里琢磨,该怎生善心地让她知道,他是不好杀的。
于是他放下手里那柄锥子,道:“我与你有仇?或者,我不小心得罪过你,所以你要杀我?”
那女子生得极美,而又极神气。琉璃飞彩的眸光十分锐利——就像案头的锥子。她道:“有仇的话,你以为我还会杀你么?”
将军一愕,这女子却咯咯地笑了起来:“敢得罪我的,哪一个不是生不如死?杀了反而是便宜,我才不干。”她的颊上泛起两个梨涡,更加艳若桃李。将军不由皱起狮眉——不过瞬间又松开。他知道自己凝眉时杀气太重,是以近年在自己浓郁的眉须间藏了枚金针,每皱眉时,针尖就会提醒他不可妄动嗔念。
“从正月十七到三月初五……”将军掰着手指算了算,“这四十七天,你寻机杀了我十五次。既然无仇无怨,你为何苦苦相逼?”
女子的面颊飞起一层红晕,脱口道:“四十七天怎么了?你敢笑我没本事?就是四百七十天,四千七百天——总之为了天下苍生……我、我非杀了你不可!”“且住。”将军不由也脱口道,“我石某若能一死,挽救黎庶于水火,倒也痛快!不过……这干天下苍生什么事?”
“怎么不干?我说干就干!”女子冷笑,“反正,你有本事便杀了我,不然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!”说着,她竟然把手向将军一伸,厉声道,“拿来!”将军便是素养再高也不由火了起来,嘎声道:“你欺人太……”
“还我的锥子!”女子早打断了他,“不然你现在就杀了我!”
将军不由一把攥起案头上的青锥。就是这柄锥子,在刚刚阳光最和煦的时候和这个女子一并从窗外飞了进来,直叮他的太阳穴!好在将军没了牙齿也还是只狮子,才没被这歹毒的蚊子给叮死。他瞪了锥子半天,忽然拍案而起,女子以为他要发飙了,裙衫一飘,退开数尺,刚摆好架势,将军却拍案向屋外吼道:“——来福!送客!”
来福是个很俊雅的男人,面若敷粉,唇若涂朱,着一袭鹅黄长衫。
那女子上上下下把他看了个透彻,忽道:“你真的叫来福?我看你是个人才,只可惜跟错了人。”她以为来福会扮聋子,来福却接道:“我上一位主公,和上上位主公,开的月俸都没这里的多。”女子有些愕然,道:“你……我可不信你真是做小厮家奴的。”
“我是管事。”来福淡淡地道,“谁给钱,我就给谁管事,谁给的钱多,我就给谁管更多的事。比如将军命我送客,我就送客,他若命我杀了你,我也决不迟疑,一定会利索地把你杀掉。”女子蓦地停住了脚步,目露奇光地盯着他,方要问点什么,他却也住了脚:“到了。”
将军府邸所在之地,乃是狮子坞边的一块小洲。周遭环水,宛若城河。只有一条长桥可以往来通行。他们这时刚好下了桥头不远,眼前的青石板路直通坞中街市。而路旁白瓦青砖,正有一处远僻尘嚣的小筑。
女子以为他要打道回府了,于是道:“转告你的将军,我……”
来福却指着路边小筑,打断她的话:“将军命我转告你,你既然要行刺,住得太远极不方便。这里远近适宜,还算幽静,就请屈尊暂住下来。这一来你想杀可以随时来杀,两下里都方便。”
女子怔了怔,冷笑道:“你家将军真以为我动不了他?”
来福摇头道:“将军说了,远来是客,来杀他那也是他的面子,须招待得妥妥当当,不然也对不住你一番辛劳。”这话听着极不是味儿,女子几乎又要恼了,不过想了想,笑道:“我要是不答应,反而不懂交情了。不过话先说在头里,我可是不好伺候的呢。”
说着,她腰肢一拧,径自向小筑去了。
石将军如例常一样,在傍晚时分就着天光,把鬓发眉须都细细梳理了一遍。他天赋异禀,眉发胡须都是澄澄的金色,做将军时曾有个名号,叫做“金毛狮王”。
“她说她姓花,”来福端着一面三尺见方的铜镜,镜台一般规规矩矩地立在将军面前,道,“花刺邪的花。”
将军不由停下,不知怎地,虎口突地一跳!他咧嘴叹道:“果然……果然是那个女魔头……”
“我在安郡公那的时候,”来福把镜子抬高了点,“就听过她的传闻。据说这女子武功也还算好,使得两样兵刃,一样叫‘紫电钏’,一样叫‘铭心锥’。就我所知,她在豪州混过一段日子,大概有个二三年吧,结果豪州那几位武林大豪,都在一日之间家破人亡。安郡公本想彻查到底,后来却也不了了之。那个女魔头自此也不知所踪,这件事便成了无头公案。”
“无不无头,不过是骗骗一般人,”石将军道,“哪里瞒得了有心人。你跟了安郡公许久,这案子有头没头难道会不知么?”
将军突然觉得虎口隐隐有几分刺痛,抬起手腕——在他的虎口间,恰有一点红斑,蚊刺蜂针样的血艳刺目。他把窗前早已铺在案头不知多久的一张小笺拈了起来,示意来福放下镜子:“你来看看这个。”
那是一张极素淡干净的小笺,纸质匀腻,其间还缀着许多花瓣的浅影。来福看了一眼,他尽量淡然,口气中仍掩不住寒意:“虽远必诛令。”
将军忘了眉间金针,深凝起眉峰。许久,他才把小笺放回案头,道:“竟然就请动了一张阎王帖,这可是天大的面子。”那张纸,淡淡的花瓣当中写着三个字,墨如烙印,正是将军的名号。来福瞧着小笺隐于窗下的暗影里,身上的寒意却芒刺在背一般。他道:“将军是几时,又是怎么得到这张令的?”
“正月十七,狮子楼宴请大楚来使那晚。”石将军冷笑,“那晚月色好,酒也好,她就混在狮子楼的花堆里,趁着花好月圆之时第一次下手杀我。”说着他又不禁看了眼虎口上的红斑,“好在那晚我没怎么饮酒,不然只怕早死在她的紫电钏之下!”
来福沉吟着道:“那时我在秀州,替将军办汉王的寿礼,回来才知出了这般大事。虽远必诛令难道是她给将军的?这可不合‘绝句’的规矩……”
“规矩不也是人定的?你须知天下专有些人不守规矩。”石将军道,“那晚,她电光石火的一刺,我还未怎样,武侯的那一双翅膀却是惊炸了笼子,便和她交上了手。”
来福动容道:“身有彩凤双飞翼!武侯的‘左翼’与‘右翼’竞同时出了手?”石将军面上闪过一丝哂笑,道:“只是她拿出这一根救命稻草,武侯固然神勇无敌,却也还是要给这根稻草些许面子。”半天,来福才涩然笑道:“武侯竟然也知难而退了……不过,近年来肯招惹‘绝句’的人是越来越少了,也难怪他……”说着,他从怀内取出一个折子来,递与将军道,“将军请她住下来,倒也好,至少能摸清她的行迹。”说到这,他就有些忍俊不禁。将军也不禁苦笑起来。这俩月,她鬼影子似的今儿来明儿去,直比串门还热络。刀枪剑戟斧钺钩叉,各样杀人的把式她都招呼了一遭——甚至有一次,她居然暗中挖了老大一陷阱,里面居然落了虎狼夹子——直似她真把自个儿当成猎户,把他当兽儿来狩了。
老半天,将军再没出声,连折子都忘了看。于是来福就替他叹了口气,道:“将军这般做,其实也给足了‘绝句’的面子。可她若真动不了将军,他们就不会再派别人来吗?那时又怎么办?”
将军也不答,先去看手里的折子,原来是一份口述的笔记,上写着:首先这一日三餐,早上我要翠微阁的点心,茶不能太浓。中午要御膳房的八大样儿——一天一个样地换着来,今日是“双虾跳”,明天是“凤额俏”,不能乱了顺序……见字如见人,这分明就是她的口吻。将军指着折子道:“这些东西又不能吃,她要来做甚?”只见上头还写道:玫瑰酡,香饼香豆子……云云。
来福笑道:“她说她晚间还洗澡,这些都是沐浴更衣要用的。”将军把折子掷在案上,哼声道:“果然难伺候!”来福忽没了笑容,寻思了会儿,道:“恐怕还没完。她说……她说她沐浴更衣后,还要就着月色……去庙里头烧香拜佛。”将军一怔,他浑然又忘了眉间金针,拧眉去看窗头的月亮:“这狮子坞……不
二 老僧已死成新塔
花刺邪正轻盈地走过月光下的石板路。狮子坞的楼阁民居,以及脚下的青石都跟着她如沐春风。明明月冷眉新,在她却是温软如璧,料峭之节也丝毫不显冷峻。
她顶着月光,在青石路的尽头敲了足足半个时辰门。她依然坚信,这里是个庙,一定会有庙里住的和尚来应门。
这间庙很是奇特。别的庙宇或是锡顶红墙,或瑞柱长梁,这里偏生是圆滚滚的一个大圆顶子,如蛋壳倒扣,仿佛一座坟冢。而那扇黑漆漆阴沉沉的庙门上贴着一副告示,上写着斗大的八个字——“老僧已死,有事烧纸”。
她觉着这一定是“隔壁阿二不曾偷”,老僧死了还有小僧,小僧死了一定还有鬼僧,要不然是谁把告示贴在门上呢?
于是她寂坎镗鞳地直敲了一首《将军令》出来,门内终于有个温温软软的声音应道:“来哉来哉,若个戆坯大清老早来梆门?赶得去投胎吩?”应声门开,里面探出一张娇滴滴的桃花面,上下打量她几眼,道,“乃有啥事体?”
花刺邪没想到敲来敲去,竟然敲出个女鬼,且还是个侬腔软语的女鬼。她瞧了瞧头顶的月亮,心想这果然“大清老早”,鬼们还都没起床呢。于是咯咯笑道:“我啥事体也不告诉侬,只给这庙里的老僧一人烧纸。”
谁知桃花面容颜大变!忽如见了鬼似的缩了回去。便只听里面蹬蹬一阵疾跑,“勿好哉!阿姊阿妹!又来咯新妇娘!奴勃活哉,倪一淘去哉畹……”
花刺邪不禁摸了摸粉颊。这张脸明明用香豆子洗得芳若兰馨,却不想还是一样的鬼见愁。她只屏着气追着鬼影子进了这块坟。里面很是清幽,却有一股诱人的奇香从那个圆顶子下面阵阵飘来。
那个粉面桃容的女子又鬼也似闪了出来,手里竞提着一柄青晃晃的月牙儿弯刀,嘶声道:“狐狸精!奴庙里头无多余个牌位给乃,滚哆娘个青棒咸鸭蛋!”她凶巴巴地吼,花刺邪却不知她紧张什么。
这时,大殿里忽有一个声音叹道:“心心,你把我吃饭的家伙拿走了,这早餐到底还吃不吃了?”声音粗嘎浑厚。那女子气焰一馁,便又提着刀闪了回去。花刺邪跟在后面,见了里面景象,不由吃了一惊。
原来大殿里空空荡荡,既无佛陀塑像,也无鬼神牌位,只正中间一张老大的罗汉床,四面围帐,地上满铺着一层厚厚的毛毡,有整张的虎皮、鹿皮、豹子皮,床上也铺着两张白熊皮褥子。毛毡中间摆着个铜炭炉,约五尺见方,里面烧着上好的雪碳。炉上还架着一只全羊,不知用的啥佐料,浓香扑鼻馋人欲滴。在这烤羊后面的床根下,坐着一人。
这人一身黑裘,足踏麻鞋,身架子很是雄壮,一颗光头更是亮灿如月。那个桃花娘儿就偎坐在他怀里,掣着弯刀在他眼前比来比去,嗔道:“勿许盯着狐狸精!奴把乃眼乌珠剜出哉畹!”旁边立时有人扑哧一笑,一女子道:“大姐醋瓮子又炸了,要挖眼乌珠啦!”又有一女子雀舌儿飞快,惊道:“唔好嘘,我毗远点,唔然眼唔保嘘!”
花刺邪这才回过神来,注意到床上地下,还有几个女子花团锦簇地拥着那人。大殿里被炭炉烤得暖如春闺,所以她们穿的都不多,软玉温香,直叫人觉得这块坟原来是座宁死勿生的神仙冢。
那黑裘人似全没看见在他眼前剜来剜去的弯刀,只把一双“眼乌珠”盯着花刺邪道:“洒家这庙里一不招人二不招神,你若想剃度,先到后院的井里头自个尽吧——做了鬼咱们才有商量。”
花刺邪上下看了那人几眼,一身黑裘倒还真是僧衣的形制,右手还叉着一串佛珠,不知是何材质,一个个鸽卵大小,猩红灼目。这人打扮虽像个僧人,可世上又哪有这等铺皮草坐花堆的和尚?于是她也把眼乌珠瞪得溜圆:“你就是那个老僧?”黑裘人嘎声大笑:“狮子坞便只一个和尚!洒家不是谁是?”笑声一顿,又瞪着花刺邪道,“洒家看你也不是真心求法,究竟来做甚?须知今早让你进门,已是破例了。”
花刺邪瞅瞅周遭,眸光一闪,笑道:“我当然无事不登三宝殿,此来是给你送大礼的。看你这里老虎獐子羚羊,独少了一个兽中之王,你就不想把那张好皮子也拿来枕一枕,踏一踏?”黑裘人沉声道:“你跑到我的庙里就为说这些?你可知我是什么人,当心敲错了门。”
花刺邪径自到铜炉旁去嗅那羊肉浓香,嘻嘻道:“好馋人,听说狮子坞的五藏僧专会享受,今儿果然来对了,进门就赶上祭五脏庙啦!”说到这,忽掩口偷笑,“不过我可没想到,原来五藏大师不单开斋吃肉,还养了一屋子美娇娘。难怪小江南的人说,吃喝嫖赌,拐骗坑偷,这个和尚头——原是个百毒俱全的‘五脏’大师!”说着把眸光狠狠刷在他脸上。五藏和尚猝不及防,一时愣住。半天,他才大笑:“好!够硬朗!脾儿、心心,给她看座——拿酒来!”那桃花娘儿嘟着嘴,与个娇嫩清爽的女子一起端来绣墩和一小坛上好的女儿红。
“她叫桃心心,她叫赵脾儿。”五藏僧指着几个女子道,“这一个叫李肝——你说的没错,此处便叫五脏庙,她们一个个都是我偷、骗、抢来的。洒家这间庙,就他娘这么‘脏’!”
花刺邪听他说得有趣,不由哧哧笑道:“那两个莫不成叫‘张肺肺’和‘王肾肾’?我说刚才怎么怕我抢牌位,果真不多不少正好五个牌位。”
罗汉床上还偎着两个女子,其中一个金发碧眼,居然是个胡姬。五藏僧哈哈大笑:“你错了,肺者,臧金也。所以她的‘法号’便称臧金妃,原是我从胡商手里买来的。另一个么,哈哈,自然叫‘杨不亏’!”笑了一圈,他忽面色一沉,锋芒一转,“偌大个狮子坞,他就我这一个对头。你竟敢来找我,又说要送大礼,难不成是他叫你来的?”
花刺邪撇嘴道:“我想来就来,不想来就不来,谁叫得动我?我倒还想问你,你和他是怎生个对头法?不然这份礼只怕你还不敢接。”
五藏僧本自扯了羊腿,狼撕虎咬,忽如烫了嘴似的停了下来,道:“对头就是对头,我和他不共戴天。他害我一生,我恨他一世!”说到这,他瞪着花刺邪道,“我想起你是谁了!”
花刺邪嘻嘻道:“我这么有名吗,大师都知道了?我真奇怪,您都和他不共戴天了,还能在他的地盘上自成一派,果是好本事呢……”
五藏僧哼声打断了她:“不必奉承,有事直言。如是他追杀你,你只管躲在这间庙里,他决不敢进来。如你要杀他,那就只管去杀,杀完了我请你喝酒。”
花刺邪眸光一炽,突道:“若是我要你帮忙——又如何?”五藏僧仿佛忽然成了聋子,他狠狠咬下一块羊腿,大嚼,又咕咚灌了几口酒,只是不肯接茬。花刺邪便道:“恨一生有什么用,恨了也是白恨。为啥不一剑杀了?落得一生痛快。”
五藏僧看了看她:“你倒有见地。可我这一生,欲速则不达,欲痛快而不得,便只能别处寻欢!你要我帮忙杀他,可你知道,这七年来已是多少人和我说过这话?他们现在不仍然痛快不得!”猛灌下一大口酒,他似才痛快了两分,道,“从没听说绝句的刺客办事,还会找外人帮忙,你当这是打架?也不怕坏了规矩。”
花刺邪脱口道:“你怎知我是……我是……”五藏僧大笑:“你从正月里闹到现在,就是地洞里的老鼠也闻风知雨,还装什么蒜?话说你家的招牌,这次怕要砸个稀烂!”
花刺邪竟然没有生气。她只是想起,临出门时三夫子铁着脸给她唠叨的那三道铁规:一,切不可将虽远必诛令落于他人之手;二,不可显露身份;三,办差时不准惹是生非。这三道规矩……现如今似乎就只剩末一条还没“稀碎”,不知那老头知道后会不会胡子都气飞了……狮子楼那晚她把虽远必诛令拿出来当挡箭牌,就闪过这个念头。可那是为了保命,留得青山在才有柴火烧,那老头应该懂的。做刺客的丢了脑袋,才叫砸招牌!
所以她才不怕什么规矩,就算被这个和尚一语道破,也没什么。知道就知道呗,不过就是给她多了段——是给绝句多了段故事给人传诵,没准三夫子一高兴,就手全了她的句子,正式批准她入门……想到这她在心里头哈哈大笑起来,但表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地道:“我看大师身怀绝技,能狮子窝里筑巢,虎口里拔牙。咱们几时下手?我给您抬家伙。”
五藏僧愣了愣,道:“你笃定我一定肯帮忙?”
花刺邪笑道:“他死了你痛快,我也痛快,帮我就是帮你。再一个,我来上香礼佛,那头狮子会不知道?他若知道了,大师这间庙还会安生么?大师让我进门,咱们就已在一条船上了。”说着她的腮边又露出两个梨涡,看在眼里宛似一口冰酒,浅醉微寒。五藏僧突然打了个冷战,这才似乎有点知道这女子为何锲而不舍地来“梆”他的门了。
良久,五藏僧才问道:“你为何要杀他?究竟是谁买了他的命?”
花刺邪依然梨窝浅笑:“谁买他的命我怎会知道,我还没正式入门,须得办完这桩‘投名状’才算行。”五藏僧愕道:“投名状?”
“是呀,”花刺邪嘻嘻笑道,“我们家的山头可不是谁都爬得上的。面试笔试功夫试,完后还要看八字合不合,再得办成第一件差事,才有资格入门。这档差事就称投名状。大师在道上混了这么久还不知这东西?”
五藏僧不由哑然,呆了半天才蓦然大笑:“难怪你闹腾了许久,家里头没一个来帮忙的。原来你还不算绝句的子弟!”看他一脸笑中含讥,花刺邪在肚里冷笑了声。这情形她出门前就在二十六又十八郎那里领教过了。
按说以石将军的档次,平素都是“三清五佛”那八大天王,或“仙圣神魔”那四大杀刀分内,谁想三夫子竞把这样一桩难差事来做她的投名状。花刺邪倒没觉着有何不妥,天下各门派,各结社,就是博大慈悲的不当山和老林寺,不都是门槛老高吗?迈进去的是名门,跌在外头是门砖。何况这是绝句,只截佳句,只绝庸才的绝句。
于是她笑盈盈地道:“那椅子我一早坐定了,不过差道手续而已。大师还看人下菜碟儿吗?”五藏僧半天没吱声,眼珠子闪闪烁烁,也不知琢磨什么。花刺邪当然知道,三言两语断不会哄得老僧上了她的船。这个古怪的和尚能在这里占了一席之地,又“拐骗坑偷”,虽不及那头狮子碑镇八方,可也是条了不得的地头蛇了——更有传言说这“已死”的老僧,其实就是当年折剑沉沙的“十九尾狐”高见狸!
忽听大殿外面传来一阵笃笃地“梆门”声,那门环砸得极是稳健,温厚笃定。五藏僧听了听,不觉苦笑道:“这一大早,来烧香的真不少。”
只听远远有人道:“大师,我把这月和上月欠奉的香火钱一并送来了,俗务烦身,可不是有心耽搁。”
两人都面色一变。花刺邪却笑道:“听声音是个‘管事’。”
五藏僧的光头登时暗淡了几分。花刺邪眸光流转,笑道:“我说什么来着?那头狮子果然窝不住了。看来我要走了,不敢误了大师的香火,不过明儿个我可还来呢。”五藏僧一咬牙:“慢!”
花刺邪睨着他:“怎么,大师还要留客?”
五藏僧大袖一扬,指着殿后道:“这边——角门!”
月色越发淡了。
花刺邪走出老远,方回头看了眼那处黑沉沉的坟冢。她没想到,老僧竞还吃着狮子的香火。这中间有何样的缠结,又是怎生段故事?
她在月光下走了很久,也不知到了哪,蓦一抬头,看见前方有一段残垣断壁和一个默然面壁的人。
这俨然是一小块古战场,一块块布满青苔的条石堆砌成几堵旧景依稀的墙骸。花刺邪这才发现,她竟在不知不觉间出了坞头,到了这处“楚王行辕”。
据说当年武安节度使马殷伐城建楚,曾在此间设过行辕。现如今只剩个破败旧址还记着那点沉滓。眼前这个人,不知对这残垣发什么史痴。
他的背影平平无奇,既不高大也不矮小,既不健硕也不瘦弱。他手里拿着个蓝布裹束,被他操剑一样擎着,默然独立。花刺邪看着这个背影,竞勾不起一丝好奇之念。那人忽然回身,平平道了声:“是你?”
声音都能淡出鸟来,好像是市井里张猫李狗的谋面闲言,而那张脸,比张猫李狗更让人过目即忘。
花刺邪想了想,一本正经地点头,“是我。”月下萍聚,总算也是有缘吧。
那人面上于是露出一丝极寻常、又极无常的笑意,道:“丙寅!”
实际这俩字是在那团蓝裹束击来后才人的耳,然而他的确是先出口,后出手。花刺邪浑不知那是什么,平平直撞过来,看似钝重不奇,却势比雷沉。接着,她飞了出去。
她记不起这是第几遭夜袭,但半招未过她就一触即飞,却是第一次。大概三丈开外,她才勉强控住身形。那人不知几时已到了她身下,蓝裹束当空一撩,她便二触而飞!这次结结实实,撞在半堵墙骸上。
花刺邪腕后倒掣一抹狭红,细剑一般弓若曲尺,铮地一颤,又复平直。若非这一柄“紫电钏”连番屈伸化力,她此刻早是红碎香销。花刺邪骇然盯着那人。她一生尚未真怕过谁,即便当年在豪州经历一场生死劫,也未有此刻这般惊怖。武功不敌不可怕,月夜遭袭也不可怕,可怕的是眼前这人全没来由!她口唇微动,似要吐出一口气来,然而喉下一阵撕痛,竞泛起几丝血甜。那人未再追击,平视了她一会,颔首道:“硬朗。吃我两记还能站着,你是第一人。”
好似今晚是第二人这般赞她了。不过,她自己知道,现在独还硬朗的是她的双腿。那胫下踝上似挂了两块铁块,便想撒丫子求败,也迈不开一寸。她瞅着那人掌中的裹束,胸腔一阵气痛。败就败吧,却不知什么来由,更不知败在什么兵器之下。好歹她也会七十来套剑术,四五十种刀法,其他零七碎八的武功更是不计其数,却这样不明不白地输了——倘若再死了,武林自此不是绝了一朵奇葩吗?
那人许是看出她的衔恨,便道:“我也不为难你,你若吃了我第三记还不死,就让你去了……”
谁知那去字出口,她竟真的去了。去若脱兔,去若离弦!霎时丸驰箭射,嗖地便越过了两段残垣。转瞬她已换了四五种轻功身法,忽而狡兔忽而狯狐,眨眼又如草尖飞蝗——都是极不好看却极管用的逃命功夫。
她方才吃了那两下重击,虽已巧拨千钧,但脏腑仍受了震伤。此时真气不畅,血脉贲张,全凭一股心气支撑。
这时突听后头一声厉笑:“吃我这一记!”
花刺邪依稀感觉颈后刮起一道金风,凛然透肤,然而眼前黑了下来。这时她很有些后悔,那张虽远必诛令……若是此刻还在身边多好!
三 时从饭口能知老
石将军站在窗边,眺望已上三竿的日头。昨夜衾寒,让他没能睡个好觉。
窗下案头,铺着两张箔着金纹画着祥瑞的纸,不知比昨晚那穷酸素淡的小笺富贵了多少。
将军瞧着这两样东西,未免有些陌生。想当年他马上叱咤睥睨。若非那一年喝多点酒怒斩了几个监军佞臣,恐怕现在他早已富贵不下武侯了吧。
将军转过头,跟来福道:“你说她昨晚果然去了那庙里?”
来福谨慎地道:“倒没亲眼见着,不过,我猜她一定是去了。”将军怔道:“怎么讲?”来福并没吱声,走去旁边,往个香炉里添了把香豆子,才笑道:“那门环只怕今天还人过留香,我经办的东西,怎会闻不出来。”将军不觉莞尔,问道:“他呢?你也见着了没有。”来福谨声道:“自是没见着。您知道他一向不见外人,香火钱也是那几个女子代收。”将军便道:“不见也好,省得烦!”来福又道:“武侯、安小侯,连安郡公也都回了信儿,查来查去,还是查不出谁在背后搞将军的鬼。”
石将军半晌无语,亦不知是忧心忡忡又或无心种种。许久,来福才又小心翼翼道:“将军不必过虑。您韬光养晦这些年,不日就要出山,到时谁还敢再搞您的鬼?您尽可高枕无忧。”
“无忧?”石将军把目光又转向窗外,忽高远了几分。这一块狮子坞,恰处几国之界冲,就和他的将军碑一样枢要八荒,关隘四地。半晌他才慢慢道:“你说长江以南,楚、汉、吴越、还有唐,不论朝野,真正还算武力硬朗势力也硬朗的大家,有几个?”
来福寻思片刻,答道:“大楚的武侯宇文凤算一个,与他并称“楚汉双凤”的岭南帅首吕人凤自然也算一个。安郡公的少子安小侯,广陵府的大豪燕过赵,豪州那三甲若还在,当然也……”话到半截,他忽笑道,“该死!竟然忘了将军,您自是当之无愧。”
石将军却缓缓摇头:“我老了,心思全不在这上,不提也罢。”说着叹了口气,“你忘了威德无匹、冠盖江南的那一位。”
来福脸忽白了些,久久方道:“您是说金陵的不世应龙孙玉叔?他……”也不知怎么没了下文。石将军便替他“他”了下去:“他若还在世,江南谁敢称第一?如今不也是……”说着又连叹了几声。
来福陪叹道:“据说,孙玉叔死时身上就有一张虽远必诛令。这事之后,绝句就成了老虎屁股……”他忽然觉着不好只长他人威风,“不过近来却也有些崛起的结社,怕不比绝句逊到哪去。”
石将军淡然道:“不就是东西盟吗?鸡鸣狗盗之辈,也没啥好风光。”
来福笑道:“东西盟打的可是‘盗亦有道’的招牌,那两位盟主,大漠巨寇黄金龙和西海水盗白玉鲸,据说都吃过绝句的亏,这才两方并一起和他们杠上了。绝句是‘天下没有杀不完的仇人头’,他们就号称‘天下没有偷不完的珍宝贝’。”
“屁个盗亦有道!”将军适才开了点怀,“我看这俩贼头都不是个‘东西’。”来福干笑两声,道:“不独这一家,近来可还有个旗号,将军会不知道么?”
将军想了想道:“我老了,记性不好,你说来听听。”来福从怀里取出一份信札,递与将军道:“安郡公在信上说,将军不日大喜,有些事目前不方便做,不如‘操人之柄,亦可却敌’。便推荐了这个新近崛起的结社,他说这票人行事稳健,手段霹雳,或者可以攻玉。”
石将军略看了遍信札,笑道:“这一家的旗号原来是‘替天行道’,倒果然比‘盗亦有道’高了许多道行。”来福也笑道:“最近这几国的一些大员,举凡棘手、碍面、抢眼的事儿都是请这票人去做的。绝句只管杀,东西盟只管偷,他们却无事不可为,无事不能为。将军不妨用他们来摸摸那个老虎屁股。”
“这样说,我倒想起是哪一家了。”石将军把目光落在信纸上,其间就有一块白,中间端正有方、大气有加地写着三个大楷——天下会!
“据说这个结社原本叫做‘黑慑会’,曾与青龙会、红花会并称‘天下三会’,”来福道,“后来黑社崛起,吞了其余二色,一统天下。今日能跟绝句杠一杠风头的,也就他们家了……”方说到这,外面风风火火地奔进一个小厮,远远便呼道:“唐国钦差的行驾,已到楚王行辕了!”
将军一怔,道:“不是说半月才能到吗?怎么今日就……”
来福过去细细盘问了一番,登时面露喜色道:“恭喜将军!”
石将军一脸木然,却是毫无喜色。来福道:“想必是唐国怕楚汉抢了先,所以这道敕封下得早些。正如安郡公所言,战乱一起,各国都急需贤才。将军七年归隐,韬光养晦,总算是收得云开,还怎么不高兴?”
将军倒是觉得,他该大哭一场才好。是呀,他当年因过去职,真是抱的这个念头。大隐隐于朝,小隐隐于野,没准隐来隐去就隐成了姜太公!现如今太公的帽子果真天降了,他怎么还不高兴呢?
沉默了许久,将军既没哭也没喜,道:“这几日你好好奉陪唐差,务必全了东道。”
来福愕道:“将军难道……”石将军一摆手,道:“我最近身子骨不爽,能少应酬就少应酬吧,你只须跟唐差说我早就出门罢了。”
来福仍是忍不住道:“将军,这个敕封可是安郡公百般设法安排妥当的,我看将军不妨先行接旨,至于楚汉那两边的封爵……您大可慢慢取舍,难道还怕官帽子多么?”
“接旨?”石将军看了眼他,又看了眼案头的金箔玉帛,忽笑道,“正月里接了一旨,上月又接一旨,这月接了唐旨,后月没准又接了谁家的旨。帽子是不嫌多,只是这罗圈头磕过来,我怕我先磕死!”说完,他一拂袖,大步向屋外走去。来福也不敢阻拦,只得在背后道:“那……我和唐差说将军去了哪里?”
石将军不禁一耸狮鼻,深嗅了嗅门外刚扑来的一阵凉风——好浓的青阳之气,春是怕要厚积而发了!于是他当门大笑:“去青阳山!许久没春猎了!”
这一场迟迟不肯发芽的春,果真就在这一天过后,先推破了坞头的柳枝。
花刺邪真切地瞧见一枝粗柯,渐然欲青。这又让她觉着别有生机。她小心翼翼把脸颊紧贴树丫——唯独这一缕气若游丝的春息,还能叫她在这弥满林间的杀意里微透出口气了。
她已记不清她怎生躲过了那要命一击。电光火石之间,她福至心灵,杨柳折腰如燕投怀,反从那人胳肢窝下面逃了生——这时想起来,这似乎是她从十六姊那里偷来的一式“玉女还梭”。尽管她把这招回马拖刀的御敌之术使得狼狈不已,可她还活着。她闯荡江湖这么久,除了豪州秦横云,再没遇过这样穷追猛打死缠到底,直比她杀那头狮子还锲而不舍!
她藏匿在这棵树上至少已有两个时辰,她勉强转动真气,把那股气血向下逼了逼,忽然眼前都泛起一层淡淡的血红,再这样耗下去,她都不知自己还能够撑多久。于是她不由把手中一个熠煜之物握紧了几分,那是个长不足尺的圆筒,幽蓝幽蓝地在指缝中泛着寒光。花刺邪死攥着它——这时唯有它还能给多点支撑了。然而偏在此时,梢下林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。
花刺邪顺着枝隙望去——她所在的这棵槐树恰处山麓之陲,远近一览无遗。老远便见一骑,空山古径,款款而来。
她心儿扑腾一跳!果见马上那人顶着一头澄澄金毛。没想到此情此景此间,竞有个“朝思暮想”的人也打马赶来凑趣!
这人也不知怎了,眉目不举神采不扬,一脸的阴鸷,好在太阳穴还鼓溜溜的泛着精光。花刺邪盯着越行越近的那块太阳穴……
她手中钢筒蓝光一寒,不由瞄向那块近在咫尺的靶子。眯起一只眼睛——只消三丈之内……
这一霎她全然忘了谁才是杀机里被追杀的那一个。
石将军浑不知一柄杀刀临头,蹄声依然迟缓。仿佛这一程,专门就是提头报李,舍身送炭来的。
花刺邪只须把指肚的按掣推过锁扣,轻轻一点,这场杀机就会绚烂一发不可收拾。然而这时间,石将军似感应到什么,马蹄一急,眨眼便要脱出三丈去了。
她手指一阵急颤,咔的一声,却把推出的按掣又入扣,锁死了。那个该死的老僧怎么说来着?“痛快而不得”,大概如此。
她喑声道:“第十六次……”
时机再好,终归来得还不是时候。是以花刺邪并没觉着有什么损失,她也来不及去想错失了什么,因为语声未落之瞬,蓦地飙来一声大喝——“再吃我一记!”
这喝声又是在一团蓝影击来后才人的耳,冲断了两棵小树后,仍势比雷沉直摧她的后背!
她想也未想便向前蹿了出去,直似她也化作一枚暗箭,笔直冲向那个已在数丈开外的背影!
石将军刹那间,不策马疾冲反而勒缰坠镫!顺势一腿便将鞍侧的箭囊踢到半空,数十支狼牙羽箭嘣地震出一声大响,激射背后——同时他已落地,拧身,不避反上,劈手一记狮爪迎去!
花刺邪恰成了前有狮咬,后有狼逼!她勉强提起的一口真气这时已衰,身不由己坠下地去,被一支激射的箭镞抽乱了髻边。她顺势滚到马肚子底下——便听顶头大震!石将军似和那人交上了手。她飞身纵起,跨马便蹿——紫电钏狠狠一刺!风声呼啸,马蹄奔雷,那股几经起伏的气血便紧紧逼在胸门。她想大松口气,却听远处那人隐隐呼喝:“哪里逃!”于是这口气便只敢悬着,死命纵马,直至瞧见了狮子坞的楼阁挑角,青石大道,这口气仍未敢出——仍只觉那人犹擎着勾魂牌追在颈后!
她强撑至一个街口,紫电钏又在马股一刺,人却腾身而起,在马背借力一纵,上了一堵高墙。待足落实地,背枕坚壁,几乎身子一酥,软倒在墙根儿下。
许久,墙外蹄声早远,杀声也无,似乎这一回,是彻底脱了那个要命的蝉壳。可仍不敢擅动。又过许久,她才敢将气儿松下一丝,抬起眼皮去瞧周遭。
庙还是那间庙,坟还是那座坟。
花刺邪觉得自己有了两分活气儿,然而眸光一滞——这时竞才看见,原来眼前丈远地儿,正有个满面惊容的女子瞪着她发痴。那娘儿粉面失色,道:“乃……乃……”
花刺邪不由暗叹口气,答道:“我……”蓦然间喉间一腥,一口忍耐得已是黑红的血泼在地上,算作了答案。她眼前一黑,便软倒在了墙根儿底下。
来福呆在爵红别馆的门堂里,已有几个时辰。
这爵红别馆,原是唐国的小皇子李从嘉隐居时的居所。那时太子李弘冀和皇太弟李景遂争嫡,这小可怜儿就怕得跑到这几国之陲隐居了。他胆衰性懦,诗心却深如其父——唐中主李璟一样奇婉,落泊还不忘怀抱佳人,在此写了一段“烂嚼红茸,笑向檀郎唾”的旎词艳景。
爵红本来就是嚼红,不过小皇子时来运转回国去也,此处一度失修,那张樱桃小口就朽色而去。将军后来重修,也没那般婉约的肠子,索性就不见樱桃紫,只爱酒爵红了。
其实爵红不更吉祥么?至少来福这么以为。将军眼下鸿运当头,不定就和小皇子一样时来运转满堂大红!不过……可惜那个千里来宾,带着祥云瑞鹤的鸿雁钦差,到现在还闷在别馆里头生气。
唉,真是难为了他这个管事。将军跑去打猎耍子,独留他在这为难,难怪安郡公早间就说:“你须得帮他收住性子,且不能再胡猛儿荡纵,否则就是朽木不可雕。”
——唉!他把这口气吞了两遍,忽然下了个决心。等将军回来,无论如何要把《郡公宝训》拿出来逼着他默诵一万遍不可。
就在这时,别馆二楼的窗户里,有人唤道:“楼下那个谁谁!钦差大人醒了,还不赶紧滚上来磕头!”来福左右看看门堂,才恍悟这就只他一个“谁谁”。这时又听楼上钦差大人的亲随喊道:“那个谁谁再不上来,大人可又睡了!”来福赶紧咬着牙直奔楼梯,笑道:“得令!谁谁这就来磕头。”
钦差大人果然还生气呢,顶着个大帽子,斜倚在榻上,也不正眼瞧他。来福方要磕头,大人又拂袖道:“罢了罢了,我就是个传话的,吃不起这套!”来福赔笑道:“将军早几日就出门了,去青……青羊宫求丹了,安郡公的丹鼎之术尚需一枚玄牝,将军他可是当个事情,亲自去了。这才没能迎驾,还望大人体念则个。”他自是不好说将军去青阳山耍了,于是把安郡公抬了出来。果然钦差一听这个由头,言语也缓和起来,淡淡道:“早几日便出门了,我倒真有巧缘。郡公也跟我提到你,他老人家有一封手书要我转递给你。”
他把一份书简交给来福。来福细看了遍,脸上越发堆起笑容,道:“原来您也是要务在身,我倒真有巧缘了。不过有一些事情,还得将军定夺,我也无法代庖。”话到此间,他不禁想问问那道圣旨,是封爵还是封王,是一等伯呢还是二等侯?他总得知道些消息才好。他还没问,钦差道:“此行,安郡公还有两件事,托我转告将军。第一,楚、汉那两国的爵位,两道伪旨,你家将军要怎生处置?他说,这一样不拎得清爽,这旨也不必接了。”
来福不禁变了些颜色,道:“无须问,将军也拎得清。武侯正月来访,以将军和他那样的交情,也没应承楚国的封侯。至于汉,那更不要说了。”钦差便道:“那就好。郡公说了,背后买将军脑袋的,非楚必汉!他若明珠暗投,就是送头去了。安郡公特为将军题了四个字——‘不贰才臣’。一会我把字给你,明个赶紧做个匾额挂到门上吧。”
来福喜道:“郡公的亲笔么?那可真是光耀门楣,我一会就去办!”钦差想了想,又道:“这第二件事,小江南的一片基业,也算无心插柳。将军就算上京,这也不能荒废了,总须经营下去,后日必然大用。”
来福诺诺称是。这块小江南,几国之冲。将军坐镇在此,几个邻边多是他的旧部,振臂一呼即可一夫当关,自然没人敢打这的主意。但要走了呢?那当然也不可拱手送人。于是他不由得又在心里叹息了声,这样的节骨眼,将军竟然不在,身家性命全抛下不管,可还真是“胡猛儿纵荡”了些……他盘来算去,楼下忽然传来几个亲随的声音:“楼上那个谁谁!快瞅瞅门口立着这个,是不是你家谁谁?”
来福一个激灵,赶忙去扒窗台,只见别馆的门外站着一人,可不正是他家谁谁——石将军么!
来福就有些傻眼紧忙大声笑道:“大人快瞧!真是我家将军。他惦记着接旨,提前从青羊宫飞……飞驰回来了!”
他把调门提得老高,果然石将军闻声一震,缓步进了门庭。只见他一脸劳顿,风尘仆仆。来福刚要呼喊小厮去给他拴马,这时才发觉别说马,连个马鞍子也没个影踪。他哪里知道,将军那般走运,猎没打着马也被抢跑了,这老远的路可都是骑着两条腿回来的……
将军梦游似的进了别馆,上了楼梯。钦差大人起身出迎,抚掌大笑:“将军——”将军也拱手大笑:“大人——”
可你看他的眼神分明还幽幽蒙蒙透着猫懒,分明还魂痴目醉地做着他那老猫是狮之梦呢。
四 昨花殇冢雨
这一梦竟是好长。
花刺邪醒来的时候,觉着她好像归了蕾的花,春风一度又重吐了蕊来。她不由摸了摸头顶,那柄青锥仍簪在髻上,又摸了摸小臂——她记起紫电钏是一直紧握住的,就算喷出那口血时也还紧贴掌心,现在却不见了。这时,一个温软的声音道:“乃醒哉哦,这碗药喝哉畹,乖哦,喝哉就不痛吩。”说着一个药气蒸蒸的翠碗被推到她脸前。花刺邪乖乖张开嘴唇,咕咚一大口,登时烫得五脏一畅!她索性接过来又喝了几大口,明明苦若黄连,在她嘴里却如甘醴,直烫得舌头都有些麻了,她方道:“你看着我的臂钏了没有,我……”
桃花娘儿嘻嘻道:“乃喝光哉,奴就告诉乃脾儿在啥地方。”
这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花刺邪反而听懂了,把药一饮而尽,也嘻嘻道:“喝光哉,我的臂钏可不好玩哉,莫扎了脾儿的手哉。”桃花娘儿奇奇怪怪地看了她几眼,忽然冷笑:“乃惨哉,碗里头有毒,弗多辰光就发作个畹!”
花刺邪靠着床头坐起,环顾四周,这似是一间禅房,她松了口气——好在不是躺在那张老大的罗汉床上。于是她浅笑道:“那就发作个畹,反正这庙头只容得下鬼,我要是活蹦乱跳的,不把乃气死个畹。”
桃花娘儿瞪着她,半天也没吱声,似乎真要被她给“气死个畹”。她还从没见着这样的女子,明明虚弱至极,却还这般“活蹦乱跳”面不改色,不由嗔道:“乃……早知就弗让肝肝救乃畹!”
花刺邪想了想,笑道:“我就说我来对地方了,这里真有好大夫呢。烦你替我谢谢她,就说我吃了药真的不痛吩。”
桃花娘儿这才露出些笑容:“乃晓得啥,肝肝早先是回春坊的二当家,死人都活得起哉。乃命好大,肝肝说再晚些辰光,救活来日后也怕有大碍咯!”花刺邪拍拍心口,道:“吓死人了,请你家肝肝再来把把脉好伐,我躺不得多久的,求她多开点药我好随身备着。”
桃花娘儿又不由瞪大了眼睛,道:“乃说啥?肝肝说这块病躺个十天半月才好得清爽,乃……乃真覅命哉?”花刺邪本要挣扎着起身,然而一阵撕痛,似连五脏都疼下汗来。她的雪脸又白了两分,只得枕了回去,抽着冷气叹道:“这回……真是惨哉……”
桃花娘儿看她额汗点点,不由柔声道:“乖哦,肝肝还从没医死过人内,乃放心躺仔末。奴去寻脾儿,看俚有没把乃的镯子编出诗来。”
“诗?”花刺邪忍痛愕然。
“对个末,”桃花娘嘻嘻道,“乃的镯子好精致哦,俚说,要照乃这样儿打一个,也撰个环子诗在上面咯。”
花刺邪听了,不知怎么心下一黯,半天才强笑道:“你家人才真多呢,还会写诗。”桃花娘儿不由面泛桃花,哧哧笑道:“乃不晓得,脾儿懂诗,肝肝会医,金妃能歌舞,不亏厨艺呱呱叫——奴家里头真个是人才满满畹!”看她乐得花枝灿烂,花刺邪也不由觉得有趣,心道,难怪那个老僧活得不见天日仍然有滋有味。于是也笑道:“那你哩,你是大姐,又是主心骨,不得琴棋诗画了吧。”
桃花娘儿笑声一啼,委委屈屈地道:“奴……奴只会吃吃醋瓮子,外加一样耍泼皮……”
正说着话,禅房外忽有个粗嘎的声音响道:“心心,心心!你又把我吃饭的家伙搞哪去了?这晚饭……这晚饭还吃不吃了?”
桃花娘儿乍听了,一猛儿蹦起,也忘了花刺邪,一边向房外跑一边嚷道:“来哉来哉!乃个爆眼睛咋个污脱哉?就戳在熊皮子底下末!”
花刺邪喝了一碗汤,又喝了一碗药,然后默默地在床上数自己躺了多久。她暗暗庆幸躲来这间庙当真明智,眼下这狮子坞还有哪比这块坟更能活人了呢?至少对她来说是如此。只是直到现在她仍想不通,那个力拔山兮的无常究竟是哪方阎罗,又为何苦苦追杀她。
她隐约埋怨起三夫子封老九,以及那些和她过得去又过不去的“诸把交椅”了,都到了这节骨眼儿,竟没一个援手的。
她思来想去,竞又睡了过去。待醒来时,窗外又日暮月升。她服的那两剂药有些灵验,小心翼翼运转真气,脏腑已没那么闷痛了。她只觉着身上黏汗得不行。就有点躺不住了,于是翻身下床,推门而出。
院庭里冷冷清清,既不闻那几个女子笑闹,也不见老僧的影子。花刺邪看了一圈,心道烧水洗澡还得自己想办法才行。她便就着暮色去找那香积厨,然而偏偏有人不肯让她安生地洗个澡。这时候,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。却是桃心心的嗓门儿。花刺邪一愣,心道:说曹操来曹操,这般大呼小叫的,不知谁又惹了她,在那提着刀子发狠呢。她扔下水瓢,出了灶间。这时又传来几声哭号,她隐隐觉着不对,急忙寻声而去。待出得角门拐过墙边,赫然一惊!
原来那墙根下一女身子横陈,一身粉桃襦裙在暮色里几似染成了血红。旁边还蹲着个青嫩的妮子,不住哭啼:“大姐!大姐……”花刺邪蓦地心尖一阵绞痛,仿似那里躺的原本是她。她急忙过去细瞧,只见桃心心一张桃花脸竞开成了梨花,几无血色,裙衫上却是点点滴滴桃光明艳!她俯下身去探鼻息,急问道:“怎么回事?说!”
那青嫩的妮子却只管凄凄地哭,说不出话来。花刺邪认出她就是那个“懂诗”的赵脾儿,于是蹙眉道:“哭什么?还不赶紧请你家的‘神医’来救人!”那妮子这才灵光起来,蹬蹬跑去。花刺邪去摸心心的脉门,忽地瞧见桃心心臂侧,还躺着条颀长之物。朱韵瑰光,狭若兰剑,末端还紧捏在桃心心手里。看去就仿佛她要以之御敌,却只拔出一半便遭了毒手!
花刺邪当然认得这是她的紫电钏。她忽然明白了两分。这时候庙里奔出几个女子,团团围了上来。花刺邪拾回紫电钏,问赵脾儿:“是什么样的人?怎么下的手?”
那妮子兀自哭泣:“我不知道……不知道……反正都是我不好!不该去银楼打劳什子臂钏,害得大姐跟我……”花刺邪冰凉凉一阵发寒,似雪泼当头。
这时便有个人叹了口气,怀愧、又有点萧瑟地答道:“是我。”
墙下的女子们蓦然抬头,这才看见街对面的一杆旗斗上,影影绰绰钩挂一人。
赵脾儿方要尖叫,那人已倏然而降,叹道:“我也忘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了。”他的脸平淡无奇,让你紧着记也记不住。
花刺邪刚好些的五脏又痛起来,她的眸子方四下一瞟,那人已道:“你若还跑,这里的女子我就一个个杀给你看。”
该来的总归要来,花刺邪暗叹一声,只是没承想来得也忒快,也忒无常。她还没能好好洗个澡。那人想也是被她“跑怕”了吧,苦苦追杀一夜半日——至今已是两日两夜,这份心气儿也不亚于她了。这人倒比她在行多了,藏在林里山里他找得到,藏在坟里庙里他还找得到,真是不死不休,不做刺客都白瞎了。那人默然看了她半天,才道:“按说一击不中,我倒该知耻而去才是。不过我要不杀了你,就对不起自个儿,更对不起她——”他指指地上的桃心心,“所以我只好覥着脸回来,为人为己也为你。”
那个蓝裹束他依然握在手上,花刺邪直到现在才有时机细看,只觉尾细头宽,钝拙不堪,看来看去却看不出这布里究竟裹的是何杀机。
蓦然她捂起胸口痛咳了几声,喘道:“你……你让她们走,我就让你杀——让你杀个痛快!”见那人不答,仰脸去瞧别处,花刺邪松了口气,急忙与女子们道,“你们回吧,关门睡觉,谁也不许再出门!”
然而几个女子竟没一个动的。除了那个“神医”仍在桃心心身边忙碌,俱都紧紧瞪着那人。赵脾儿这时也不哭了,一抹眼泪,哑声道:“谁爱睡觉谁睡,我……我反正是要给大姐报仇!”想来她平素跟大姐感情甚笃,说话间柳眉倒竖,素腕一紧,锵然一声——花刺邪这才惊觉,她手中居然拿着杆亮灿灿的烂银虎头枪。登时这小女儿木兰英发,雌气冲天了起来!
花刺邪不由一阵气急,顿足道:“都走都走,报仇有我,有你们什么事。”谁知话音未落,一条身影已遽然而出!却不是赵脾儿,居然是那个金发碧眼的臧金妃。
“砰锵”两声震响,一错之际,那人竞被迫得一退。原来这彪悍的胡姬掌中擎着一把双刃大斧,飞熊捷豹,泼风开山!花刺邪不由大愕,只见那斧子使得大开大阖——竟然是西域罗些城的一路秘传斧法,唤作“媚猪三泼命”!
惊愕之际,一团银花,一扇青光,群雌竞芳又杀上两个来!赵脾儿和另一个女子一左一右,同臧金妃一起以三牝抵角之势将那人夹在当中,只见赵脾儿掌中那杆烂银虎头枪,足长五尺,却被这个娇俏女儿用得速雪快梅怒然乍放!且招招险辣夺命——宛似这一出手便没回头,非你即我,非死即活!
花刺邪更而大讶。原来这般不死不回的要命枪,乃是前唐名将罗成所创,原本就叫“我生重来枪”。而第三个女子,年纪怕比赵脾儿还小些,手里一杆盘龙吞月的大刀,挥展纵横,俨然是那“贞魂烈魄冷艳锯,此胆单骑寄只身”的不世之刀!
三女夹击,那人先还讶然失笑,渐而竞讶然失色,风雨飘摇了起来!
花刺邪抹了把额汗,心道:这真是开眼了,那个老贼秃怎生了得!怀抱如此佳人,难怪狮子窝里称霸王,寻常高手谁又敌得过这几个女子?她瞥瞥蹲在桃心心身边的神医李肝,只见她踝旁横着似鞭似锏的一杆大杵。
这时突听身后一声大咳,蓦地一人急喘道:“肝肝!把奴擂鼓瓮金锤抬来,万里云烟罩牵来!奴……奴非一马锤死俚不可!”
花刺邪骇然回头,只见桃心心不知几时醒转过来,面白如纸,却瞪着那人痛骂。她不由惊忖:这真正的霸王原来在后头呢!然而桃心心眸光一空,扑哧喷了两口血,又一头昏死了回去。
花刺邪急忙扑去,只见她胸前两朵血花腥红夺目,旁边的神医登时哭出声来:“大姐,大姐你还不消消气……难道血流得还不够多么?”桃心心这时又咳出一口血,蓦地一把抓住花刺邪的手腕,将一块血染的帕子塞在她手心,似笑似惜,却再没能说出话了。
花刺邪胸腔又是一阵绞痛,瞪着手里的血帕——这是她托她报仇么?她竟不敢再看,颤颤地揣进怀里。她早已彻悟,桃心心必是拿着紫电钏把玩,暮色之中那人便把她当成自己了。
这时,便听嘭嘭数声撞响!那人左支右绌,似终于急了眼,手中蓝裹束霍大开大合,与那刀斧枪撞了个结实!倏尔响声不绝,鞭炮似的连绵交撞。
蓦地就听那人一声大喝!伴随一阵击金裂玉之响。只看当空,银的青的扁圆的,飞起数样华彩。几个女子刀斧枪一并脱手而起,可又都心有不甘,一并跃向半空,去抢自个儿的兵器。怎奈那人奇快,蓝裹束虎虎逼风啸然而上,只听他又是一喝——“丙寅!”
电光石火中,忽然又飞起三条人影——花刺邪与李肝,一杵一钏击刺那人后背。然而她们却都慢了一步,另一人犹如天降,过隙而至。只见一串猩红之光把那蓝裹束团绕而滞,再开声,霎时红花蓝碎,炸开一团残影惊光。瞬而那人一退数丈,抖手挥袖,将那泼命斧、重来枪、冷艳锯一并接了在手。
只见这人乌裘油亮,秃头油亮,铁打的面膛也是锃然油亮——更亮的却是他一双“爆眼睛”。
五藏僧落地第一件事,便是疾纵到桃心心身边,点了她几处穴位,然后将李肝叫过来,急声叮嘱一番,这才叫几个女子把桃心心抬进庙去了。
这几件事全在那人眼皮子底下,那人竞未借机出手,只是远远旁观。直至几个牌位皆入庙归位,五藏僧才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花刺邪,嘎声叹道:“洒家只去化了会儿缘,坟头就起火,你们真要逼得洒家一死再死么!”他是瞪着“空”说话,不过花刺邪分明看见他眼睛里百念横生,似痛似恨,还有些怨艾,有些怜爱,更有些无奈!她从没看着一个人在一刹间能这样变幻莫测过,既矛盾、又怪异、更可怕。她好容易把眸光挣脱开来,去瞧地上东一撮西一碎的蓝红之物。蓝的是布,红的是石——鸡血石或是红宝石。她记着入庙第一眼就看五藏僧叉着这挂佛珠,我佛慈悲,到底在这时自碎法身,挽救危厄了。
那人平声静气地道:“今日之事,非我有心而为之,实乃不得不为之。你要怪则只好怪那贼老天不给面子吧。”
花刺邪却瞪着那人的手,那裹藏之物此时无拘无束在他怀里跳动奇光,居然是一尊小孩子般大的独脚铜人!那人生怕它着凉一样紧搂在怀里,铜人雕得栩栩如生,祥头瑞面圆耳大眼,脑瓜上还有一截黑黝黝的朝天抓髻,直似年画里的和合童子一样和蔼可亲。
她瞧着铜人眼熟,五藏僧却忽然吞了口冷气,道:“天下十二肖!你……你是‘真王堂’堂主——赵无奇!”
五 原来是你
赵无奇不动声色,只把铜孩儿搂得更紧了些,道:“你既然知道真王堂,那该知道我必杀她不可。真王堂的事情历来谁也管不起,更管不得。不如你退一步,我杀了她就走——如何?”他仍平声静气,五藏僧却凝重起来。那个铜孩恍如一道金牌谕旨,似他这坟里江山的地头皇也不免气短了几分。
“天下会。”他许久方道出这三个字,“会下十二分堂。人都说‘天下十二肖,一岁一山河’!赵大堂主光顾小庙,洒家倒该受宠若惊。”
花刺邪是知道天下会的。这个结社近年名震天下——诛一方霸主清源节度使董思安、助大汉国主刘晟杀兄即位、荡平巴蜀巨寇荼那哥儿,就连荆南有名的南平王“高赖子”也栽过他们的跟头!
如今天下会的势力遍及天下。十二堂口分布大江南北,皆以属肖拟号,甲子、乙丑、丙寅……花刺邪忽一阵懊恼,她竟然笨到熊姥姥家了,这人的一行一状,不是那传说中的“天下之虎”又是哪个?只是她也“惊宠”了起来,不知自己何德何能,居然劳动真王堂主亲自追杀。她灵光一闪,脱口道:“是那头狮子让你杀我的?”赵无奇充耳不闻,与五藏僧道:“我一生只尊强者,可惜今不逢时,没法和你攀交情。是敌是友,全在你一念之间。你如借我一寸宝地,日后我必还你一丈人情——如何?”片刻言语,两度如何,五藏僧觉着铁脸似都鎏上了金边儿,道:“赵大堂主果然懂交情,洒家安能给脸不要?你要杀她就只管杀——只是别把血溅着我的小庙就好。”
赵无奇听了,不觉喜道:“那是当然!真王堂一向恩怨分明,今日之事,日后必给你有个交代!”五藏僧笑了声,徐然又道:“怎样都好,可是只有一件事,无法日后,须得现在就请赵大堂主有个交代。”赵无奇点头道:“但说,无不从命。”五藏僧看了眼他,眼中眸光忽地耿然:“只是你伤了我的人——我的女人。我不讨个交代,没法跟她们交代,更没法跟自个儿交代。所以不敢说日后。”
花刺邪不禁对这花和尚刮目相看两分。赵无奇也不禁变了些颜色:“你……你想怎个交代?”五藏僧大袖一挥,手上那刀斧枪展翅也似排开在他背后,道:“我也不敢把赵大堂主怎样,只须赵大堂主肯把你的‘怀刀童子’在我庙前砸个粉碎,咱们就一了百了,余事随你的鸟意罢了。”花刺邪一愕,把那铜孩端详几眼,心道莫非说的是它么?
赵无奇陡地没了声音,看向怀里的铜孩——这么大块铜疙瘩,便是他真肯砸,又怎砸得碎?他提起袖子蹭蹭铜孩的脸,这脸蛋金贵祥瑞,一团福气,连丝瑕伤也无。想必他平素宝贝久矣,才这样光可鉴人——映出他一脸的恨怒。忽他又露出那副笑意:“如此,那我就砸个看看。”果然就将铜孩砸了出去。铜孩前面是老僧,老僧后面是庙门。铜孩急啸,直似他非但要将这铜孩粉身碎骨,还要将僧门佛庙一同化为齑粉!
五藏僧早有防备,重来枪与冷艳锯已是左青右银当头击去!然而这没了衣裳的铜孩如脱桎之虎,全不可与方才同语,当的一声,就把他掌中银枪震飞脱手,瞬即长驱直入,直摧向他胸膛。好在泼命斧也披风而至,迫虎低头。他恍如有第三臂在膀,倏忽晃袖,又将银枪当空掳住。可这一来不免分心,那人的铜孩紫气叠连,直把他迫得叮当而退——砰的一声,撞在庙门上。
赵无奇这时眉目狰狞,一腔恨怒似都泼发出来,嗓中大叱,铜孩刹那怒撞,便要把这眼前人碾碎,可是却撞了个空。他不由连恨带怒带孩儿,还有他,一同撞进了空里去。原来一瞬间庙门大开,老僧全身而退,他这万死没生的碎碎之念便也落空。门外的花刺邪尚缭乱,便听门里叮当铿锵,又打起铁来。她赶忙纵到门前——又惊雀儿炸翅,急忙闪了开去。只见那两人又是一进一退,倏尔又急退出门楣。只是这一回,退的是虎,进的是僧。
五藏僧刀斧枪展翅皆飞,好似三头六臂,把那冷艳绝命的各样杀伐一并跃于掌上!适才几个女儿雌勇无加,到他这却只是快,快得出奇出神,快得目不暇接。赵无奇一时力不能逮,想不退,然而又没他快,想还招,可是又不及出。
花刺邪心中怎一个惊字了得,她也算见广识博,可也没见过这般一心三用、逼死雷电的打法。忽而就想,原来他……或许当年就是这般使那十九把剑的吧!这时突听老僧呵地一笑,那杆烂银虎头枪嗖地急掷了出去,然却盲头乱飞,与赵无奇差了数尺一掠而过。他的刀斧似去了牵羁,越加快煞雷霆!瞬即又将赵无奇逼退几步,大笑道——“吃我一枪”!错愕之际,那人身后一声刺啸!那杆银枪又天涯而回!恰在他斧刀临头,身心皆退之时直锥后心,登时封门断退,那后脚跟顿成了生死崖了。
花刺邪今日才知回马枪还可这样使。她瞪大明眸、睫不敢瞬,只盼能偷得一招半式,然而还未能分清这一枪究竟几分力、几分技,蓦然就在她眼前,雪亮亮地绽开一声断喝——“斩!”
斩!
天外来龙,睫前惊鸿,一斩而过。她似一生也没见过这样夺目、这样决断的一斩。进的退的观的,全为这一斩而截。赵无奇周遭的地上,洒着几样零碎——半截泼命、一片冷艳、两段重来。旁边还有一大块黑油乌亮的裘皮。只见五藏僧兀自一掌握拳,拳腕肘臂全露在风中,钢拧铁铸样的僵在那里。
花刺邪许久才敢看赵无奇的刀。他仍铜孩在手,另手就拎着一把银浆流漫的刀。这刀很奇特,二指窄,身上雪纹缦理潺潺变幻,时而远山近水,时而昨月洗江——这把刀似饱经沧海,那种种桑田一一历记,你只须看,即可掠影逐光了。
她渐而恍悟,原来这刀的柄就是铜孩脑瓜上的抓髻。五藏僧凝神盯了刀良久,淡淡地说了句:“原来是你。”
原来是谁?花刺邪并没来得及细想。她觉着这场好斗还没完呢,可惜这两人都似懒得再斗——赵无奇的脸这会又淡出鸟了。他道:“我这刀,自从真王堂在江湖立起名号,再没出过。你了得,只冲这一刀,我今日就算输了。”似连多余话都懒得再说,转身而去。
花刺邪把自己关在禅房里。她不明白,出了这样的事,那老僧怎么没逐客呢?当然她也实在没地方好去,如今前狮后虎,诡途莫测,也只有这块坟暂能安魂。
难道,她这一回真要铩羽而归?其实她也想过,或许该再设法劝一劝老僧,眼下他们总算同仇敌忾了吧。可是一想桃心心,那个无辜的女子,她又愧责得无法再去拖人下水了。于是她揉揉大了一圈的头,还是忍不住推开房门,跑到那亮堂堂的太阳底下去了。
院里静悄悄的,她不敢去大雄宝殿,怕见着桃心心那张无辜的脸,只好在阳光下躲躲藏藏顺着墙根去了院后。迎面是一棵槐树,病恹恹地立在日头底下。她站在树下,眯起眼睛看了好半晌,才觉着那丫上隐隐约约,还是有几个青嫩芽苞的——也该要抽枝了吧。
于是她把那个钢筒拿出来,不禁去瞄那些枝干。这和那日一样,透过枝干仿佛瞄出许多的结果来。她觉得自己的内伤似好了很多,真该好好练练准了。那第十三次,如果她早练精熟,又怎会把一筒针一股脑钉在石狮子上?让真狮子有惊无险逃过一劫。
所以她只好恨恨地从臂上脱下紫电钏来,刷地抖成直剑,狠狠闪了几闪!于是那棵树含恨裂皮,在树干上现出个“错”字来——这一式刀法她偷得倒还有模有样,只怕十六哥知道了要拍巴掌摸她的头了……然而,她的武功就和她现在的目标一样,都似要技穷了。难怪三夫子一直不肯完成她的句子,仿佛一早料定她是仲永,是终非可造之材的江郎。所以把一桩压根儿不可能完成的投名状给了她——不是这样么?
“妖花一群不看我,笑敢谁去尽折腰”,她的紫电钏上镌着这两截句子。字体修竹隽兰,但却戛然留珠。她都央着、缠着那个死老头很久了,他也只说把投名状做完自然给她全美。现在想来,这恐怕真的要成为“绝句”了……
她这多姿多彩的一生呀,还从没像今日这般挫磨过。她忽而又用紫电钏去刺树皮,忽而又把铭心锥也拔下来,去钉树干。然而无论是锥是刺,都及不上心中那种狭尖末锐的锥愤。
锥了又刺,刺了又钉,干上那一“错”早已烂碎如泥,浑不见了。好在终于有人看不过眼,咳了一声,道:“施主,小树的庙少,还是饶过它吧……”
她登时心中一阵慌乱,赶忙把红的归臂、青的归髻、蓝的归怀——也咳了声,这才转过身子,赧然道:“大惊受师了,是我莽撞……”于是两个人便都一愣。她赶忙捋了捋舌头,再赧道:“我……我赶明买几棵树苗再给您栽上。”
五藏僧双手插在袖管,径自走了过来,看着那棵满目疮痍的树,淡淡说了句:“明儿就三月初九了。”她听了一怔,这才发觉自己在狮子坞已呆了快五十二天了。她想了想,笑道:“我也好得差不多了,想来明儿就能出去逍遥了,几日叨扰还没多谢大师你呢。”
五藏僧看了看她:“去哪里?离开这?”她没答,只是定定地摇了摇头。五藏僧端详她半晌,道:“我并非逐客,只是你若还留在狮子坞,就不怕他追着你不放?”她眸光闪闪,反问道:“那大师呢?您就不怕天下会,还有那赵大堂主再来找麻烦?”五藏僧道:“怕,怕得要死,怕他们把洒家这几口子鬼从坟里拎出来,再活一回……”说到这,他面泛疑光,瞪着她道,“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?”她愕道:“真不知。”五藏僧不由也一愕,“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?”她想了想,道:“真不知嘛,大师又知道什么?这样问我。”
五藏僧舌头一竭,这机锋便打不下去了。拧了半晌秃眉,他冷笑道:“就算你不认得人,也该认得刀,就算刀也不认得,难道你还没听过一掌一刀一针一剑?”她登时道:“怎么没听过,不就是当年的刺客五绝……”忽而她眉前掠起一阵雪快的刀风,不由失色道,“难道那把刀……就是五绝中的‘非我’刀?!”
刀名非我,非我者斩。虽然她还不算合格的刺客,可也听过这个名号。这一刀当年可是号称“天下第二”。
五藏僧不禁摸了摸笼在袖子里的手臂,那样非我皆斩的一刀,犹在他臂肘余寒彻骨,几乎……真叫这条臂膀“非我”了!于是他森森现出两分讥诮:“他年之因,今日之果,你却还是不怕么?”
她不着云雾地道:“大师啥意?我怎么不懂呢。”五藏僧冷笑:“当年这绝世之刀,可就挫在你家人的手里,这一‘错’,不就是他年之因?”
她揉揉额头,半天蓦然想起,据说这天下第二刀是败在十六哥手上,但十六哥的刀,却是号称“天下第三”。二怎么败给了三呢?她无从而知。那些江湖旧事,纵是千般精彩,她家里却少有人拿来当谈资,也难怪她懵懂。不过那独脚铜人圆头大眼满面福瑞,可不正是十六哥的样子!
刀贯顶门,睹孩必睚。她打了个寒战,难怪他要铜人密如裹尸不见天日了。天天藏着掖着,时时念着想着——这是怎生的恨,怎生的怒!这时,五藏僧再问道:“而今你还不怕,还不肯离开么?”她黯然失色道:“怕,怕得要死。”五藏僧冷诮道:“那你肯走了?”她道:“不肯。”五藏僧一怔。“怕是一回事,”她道,“肯是另外一回事。我怕死,怕得要死,但就是不肯——死也不肯。”
她的眸光扬起来,接下老僧的冷诮,然则心里身里不由虚虚的、空空的。而今她有什么?一个孑然之身,一柄断句之刺,一把被夺之锥,一筒总也练不熟的针。这些,可以屠狮拒虎么?她不知道。
她也不知道她为啥不肯!
五藏僧瞪着她,良久无语,眼睛里诧愕、讥诮,逐一慢慢闪过,最后终于也换了成一片虚空。过了良久,他秃眉一拧,盯着她道:“你若真想死,就跟我来。”说完他就大步而去。她愕然看着那个背影,不由就跟着他去了。两个人出了后院,到了一厢侧殿。大殿无佛,这里却供着一尊佛,只是黑漆漆的也不知是什么佛。
五藏僧站在佛前,也不诵佛也不焚香,就直直瞪着佛肚子。半天,蓦然奋起一掌,击在佛肚之上!
她骇了一跳,便只听轰的一阵巨响,佛肚下就现出一个大洞。她忍不住探头一看——竞有些金戈之气。这底下似是个陈年的兵器库!她不禁目泛奇光,去看五藏僧。他道:“听说五天之后,就是那头狮子请剑出山的日子了。那时地方要员,里长乡官,据说还有一位唐使钦差,都要去他狮子阁迎剑贺喜,少不得大摆宴席。人多热闹,可也人多眼杂……”她听到这,眉梢一展,应声道:“倒是个趁机下手的好日子……”
忽一旺,她瞠目瞪着五藏僧道:“大师和我说这些,是啥意思?”五藏僧眼睛里闪过几分讥嘲:“啥意思?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意思,而今时机已至,你莫非不敢给我‘抬家伙’了?”她怔怔看了他半晌,才道:“大师不怕惹祸上身了?又肯趟这趟浑水了?”
五藏僧道:“你若不死,无我安宁,他若不死,无我安生。那索性一并死了也罢!我从中落个便宜——得来一生的痛快!”话到此间,那爆眼睛又炯然大亮,道:“你若还敢死,洒家就帮你这个忙,你若后悔,现在还来得及!”
花刺邪傻傻痴痴看着他许久,终于挠了挠鬓边,轻声道:“那……我就死吧。”
六 且把杀旗做酒旗
三月十三的这一天早上,坞头东面的将军岛边,有两只寒鸭飞了回来,叽叽喳喳在水里洗起了脚蹼。江畔的恨冬花勃然大怒,就在这天大刺刺地绽放,势不可遏了。
来福从岛头特地撷了两朵红花回来,将军出山之喜,怎么也要簪花的。石将军满头狮鬃今天也出奇亮灿!来福笑道:“客人们都在厅里了,钦差大人也候了多时,将军——爵爷您可去杀杀他们的威风了。”
欢宴就开在狮子阁的正厅,其实客人也不算很多,无非二三十张台而已。将军一向低调,就算请剑出山,七年之喜,也不肯太招摇。正首的案台之前,就放着一口箱子,和他一样披着红绫顶着红花,除了隐隐青绿的铜锁还显陈旧,余都崭然一新,只等金钥来贺。
将军还没落座,案头的金樽已是盛满了将军红。他久已不饮酒了,不过今日自然要图一大醉才好。所以他举起樽金樽来大嗅——登时席间宾客纷纷都举起酒杯,谁不敢后,祝酒词贺喜声响成一片。
然而将军手臂一沉,又将斗落了回去,抬起狮眉一睨——霎时众人又齐刷刷落了杯,谁不敢先,俱都紧紧盯着他手里的酒斗。他心里就真真地一声大笑。这样睥睨一切的派势,阔别太久,陌生得他都不甘其味了。于是他这才一饮而尽,听凭那些“将军海量”和“廉颇能饭”的喜词贺声把他淹了个没。待将军红再盛满的时候,他举樽向左右笑道:“钦差大人请了,今日同醉同归——还有你小子,今天不给我喝到桌子底下去,就罚你看家!”
左首那位钦差峨冠博带,却淹在将军的气场里,只管诺诺。反而来福还算从容,他今日难得上了台面,意气风发,嘻嘻道:“那……我倒不敢多喝了,爵爷您这小江南的万顷家业纵不能荒废了不是?小的还斗胆非要留下来看家不可。”
将军大乐:“小子说得痛快,来喝一杯!”生生逼着来福连喝三盏才算罢休。不一时来宾也都酒上三巡,于是一份份喜联贺礼,流水而敬,菜未过五味,厅子里的金狮子银狮子玉狮子,以及各色珠光宝气的重器却摞得山高了。将军眼花缭乱,只怕酒没醉人先醉了,便道:“不敢再收了,又不是生孩子过寿,还随份子?谁再送礼我就跟谁急!”却偏有人和他对着干,远远道:“不成!这份大礼你要不收,我就跟你急。”那音俏生生的,立时把满堂喜气酒气贵气濯淡。望出去,只见一个俏生生的女子皎然一璧,只身立在狮子阁的门口。
今儿是将军出山之喜,厅里堂里,人上衣上,无不都真红大绿,吉色满堂!独她着了一身素衣,白衫素袖,雪玉冰霜——宛似她不是来贺喜,而是奔丧的。
花刺邪径自进了喜堂,道:“礼来了,不接者,死。”石将军手里的金樽足足颤了三颤,这才落在案上。他道:“今儿是好日子,你也来闹,我接你的礼就是了——接完了赶紧请走成不成?”说着他把狮爪一张,低吼道,“拿你的礼来!”花刺邪伸出春葱也似的一截食指,指着自己眉间,“这,樊於期之头。你有本事就来拿吧。”
将军一时气结,来福见势不妙,拍案而起:“你好大胆!将军今日请剑出山,你就赶来祭剑?你可知这都是什么人,不吃你家那一套!”
花刺邪冷冷道:“我当然知道,不就是你么?他不知道的你知道,他还不知道的我知道,你以为就你知道么?”只见她指着将军道,“我今儿就是来送死的,我死了也就没人再缠着你。不过死前总有些事情交代,人之将死其言也善,你敢不敢听?”她不说想不想,却问敢不敢,将军焉有不敢之理?于是沉住性子道:“有话就说,说完就走,你想死我还不想杀哩。”花刺邪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布裹,晃了晃,直抛到将军的案头,道:“你先看,看完了我再说。”
将军望去,只见方方正正一个白绫布包。他犹豫几许,打开一看,却原来是一叠信札。略看了几封,只见每封信都事无巨细,记述着某人日常之事,大到某某日与谁拼酒失态,小到某某时多上了两趟厕所,都跟流水账似的,倒似某个无聊人写的个裹脚布样的日记。不过他却一点一滴、一丝一毫也没觉得无聊。因为这林林总总细述的人,就是他。那一件件一桩桩,甚至有些事他早忘得干净,这里头却都提了醒。
究竟是谁替他写了这样厚道贴恤的一打起居注呢?看日期早在前岁,近在前日,似乎是追捧将军久矣,而这一打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。
将军抬起眼皮,第一眼望的人,是来福。
来福的脸上就很有些无辜,他那么伶俐聪敏,这些东西不看也知道必不是什么好货。将军扔了几封给他,他只看了看,就从容笑道:“这笔迹真丑,不知是哪个蹩脚货写的。将军可认得这字迹么?”
将军想了想,果然摇头:“倒还真没见过,陌生得很。”于是来福就更从容地笑了起来,向花刺邪道:“你……”花刺邪早已料到了似的打断他道:“这当然都不是原件,是一笔笔抄下来的。不过收信的人么……可是货真价实!”将军看了看信封,淡淡道:“不知是谁,这样耐心,给安郡公写了这许多的棉花套子,他老人家日理万机,哪有闲心看这些絮絮叨叨的废话。”
他又看了几封信,忽拈起几封递向来福道:“这更不像话了,居然还冒充郡公的回笔!”原来那几封信上,口吻庄胄,辞言令号,都是指示“某人”如何机断行事,如何周密监觑,其中便有这样一段——如有异心,虽栋梁不惮割爱,虽涕泗不敢姑息,必处立决,不可怀柔留患!这分明就是说,倘若“某人”监视的那人有什么不忠之举,一刀杀了也不后悔,断不留后患才罢。将军不由抹了抹脖颈,即便他胸可纳海,大度无猜,这时却也不禁目泛疑光。
花刺邪心道,那个和尚头果然老辣!就算这些信全是假的,也不免让眼前这干人自乱了阵脚。她怎么就早没想到这招呢?她尽量平静地道:“我的话好不好听?这还有一段更好听的,你还想不想再听?”
来福不禁冷笑:“呵,你果然是来搅局的,不过,你以为真没人敢动你,凭着你在这胡说八道了?”
将军忽砰一声拍案道:“且让她说!我倒想听听还有啥更好听的。”花刺邪把一双美眸睨着来福道:“瞅你长得挺俊的,怎么一脑袋花花肠子呢?好在我今儿敢来就敢死,你不想凭着,那就来杀我呀——”说着她竞溜达到来福面前,俏生生把颈子一挺,只等他下刀。挺俊的来福眨了半天眼,那一抹赛雪肌肤叫他肝都疼了,她却又飘然离远,咯咯笑道:“我知道你杀不起,真正想杀我的人……在这呢!”
将军不由抬眉望去,她恰刚止步,一截俏指指着那张案台后的大人,那个除了将军这屋里头最大的人。
钦差大人无奈地把帽子往后推了推,迎着她的指头,道:“你了得,真敢来死。就冲这,我今天一定送你死个心满意足。”
他索性把帽子一摘,扔到案下,从身后取过一个又粗又重的布卷——远不及蓝裹束那样严密——放在了案头。宛似铺了一张琴在台上,似乎他这就要无铗而歌,杀上一曲了。
赵无奇抖手之间,怀刀童子哧地脱了衣裳,铜体横陈。她都不掖着,他又何必藏着。这一霎,满堂重器光芒一暗,除了这一块铜疙瘩,似都成了赝品。花刺邪也不禁收回俏指,退后道:“我……我敢来就不怕死,可你敢不敢杀我前让我把话说完!”
来福哼声道:“你这时还敢斗胆——”
却有两个人同时道:“叫她说!”一个是狮,一个是虎。花刺邪的手不禁捏成了一个又湿又硬的拳头,她把跳到喉头的心儿咽回胸腔,道:“天下会的真王堂主,居然做了唐国钦差!将军你好威武,有面子,可你知道这面子是怎么回事,什么来头么?”
石将军犹自紧盯着那尊独脚铜人,此情此间,似乎他才有点醒觉,果然很多事“他知道她知道”,却独他不知道。
这时就听来福冷笑:“你又要颠倒黑白么?郡公请了赵堂主来,无非是要除去你这个缠人精!好让将军心无挂碍,进京受封。将军,此事我是不曾禀告,可这也是郡公之意,您如今贵胄之体,怎么好和她家扯上过节?江湖事自有江湖人了结了,您不可自己个儿先乱了军心。”他一气说完这些,才吐了口气。将军不禁慢慢颔首,这位赵堂主如替他办了这个死缠烂打的女子,就能省了他多少麻烦。江湖事江湖了,江湖人江湖老,你管他是钦差,又或鬼使神差呢?
然而花刺邪接下来说的一段话,又叫他把“首”梗了起来:“便只这样么?恐怕还有一层吧。要是你家将军不肯乖乖领旨上京,是不是赵大堂主的铜疙瘩就成了虎头铡,‘必处立决’?分明这才是那布里裹束的真正之意!那个什么公,真会用人,知道他必定杀我而后快,出了事也有天下会扛着——可是这天下之虎胃口怎会小了?没有天大代价又怎么请得动!”她直指将军的脸,“你该死,死犹不知怎么死的!你的小江南,这以后要改名换姓成第十三个堂口了!”
石将军的首,还有颈子,这会都梗硬成了石头。花刺邪冷眼瞧他,心里一阵怜悯,道:“我今儿就让你死个明白,死个瞑目——你可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买你的脑袋?”将军的身体也跟着铮硬起来,这根要命的刺,早已在他后背扎了很久,而今,这大喜之日,终于也要钳根拔断,一生得快了么!
只见她霍然一指——“他”!
这一指,宛似雷公钦点,蓦然在堂中指出了一声惊雷!雷声闷重,终于在这刹爆发了!
一把漆黑的剑同一个漆黑的人,在将军背后拔地而起!将军此时全神贯注,脊背前倾,毫不知那个“他”没在眼前,没在指前,竟在背后。于是当剑锋推没后心,他仍茫然地追着她的俏指。
弹指间,他凛然大叫,扑了出去,奋臂去抓背后的剑。然而纵是狮爪之猎,犹搏不着附身之影。他怒吼着直冲出丈远,那把剑就一直追着他,钉着他,一快到底地把他倾山折柱、钉倒在钦差案前。
他终究也没知道那剑是何剑、他亦何他。
喜堂里的宾客,早见势不妙,溜了不少。这时更是哗然而散,满堂扑通大响,如山的重器珍玩滚了满地。
来福傻痴痴地,应声拾起个滚在脚下的玉碗,那本是九头狮子滚绣球的碗,这会却没了头。他拈着个破碗半天,骇然张口,才骤觉尘埃落地——他的主公、他的将军……这不要了亲命了呀我的个天爷!
而那个“他”,刷一下拔出那把剑,从容地在狮背上拭了拭血,似固守千年终于得脱身一般,仰天一叹——或者是笑,然后归鞘。他身上只有三把剑,两柄交叉在背后,这把黑如鬼铁的却是绑在前胸。真要杀人,又何须十九把?三把足矣。真要杀得死人,又何须三把,一剑杀之!
花刺邪瞧着五藏僧背影,如此潜龙升天的一击,她觉着当真是无憾了。但她竞无丝毫喜悦。无恨无憾,但也不欣不喜。明明千辛万苦才遇甘来,然等这投名状签下最后一笔,却似只剩无尽的白茫茫一片。
许久,铮地一声剑响,似乎这堂里的杀机,还没完呢。花刺邪泠然梦醒,只见五藏僧背后二剑,鸣簧而战。他仍在那张案台前未动。与他当头对面、隔着狮子对峙许久的那头老虎,这时也恍如梦醒。她这才想起依照事前之约,她只须步步为营,直至拔地一剑,她就大功告成可以身退了。然而此刻,她又觉着就这样走了,未免太不够朋友,不义气了……这时突听五藏僧低叱道:“还不走!真想死么?”她登时一颤,留得青山在才有柴火烧,万事俱毕,余下的又岂是她招架得了的?不敢稍迟,她一瞬间换了十一二种轻功身法,飞出门外,眨眼就消失在那亮堂堂的太阳底下。
五藏僧拔地之处,黑森森一个大洞,宛似阎王府的进口。来福紧盯着那个洞,赵无奇却紧盯着老僧。刚才他几乎真要追出去杀了那朵花,可眼前人硬是如一面墙壁挡在身前。于是他直视剑道:“你想怎样?”
五藏僧化身一片阴霾,似乎他打定主意不肯放他追去。他刚刚屠了狮子,这一会气意正发,似乎要再顺手搏了这只虎,叫小江南从此坟茔成圈,天下皆鬼,看谁敢再僭越阎皇。
赵无奇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,不觉面笑道:“今日之事,万般我都可不管,不过你若拦我,就是跟天下会、跟真王堂、跟我为仇。”
这时,堂外的阳光也陡地炽烈起来,五藏僧闪在影儿里,道:“我无意结仇,只想问一事,如你以实相告,我不敢阻拦。”
赵无奇只道了一个字:“说。”五藏僧道:“她方才说的那些话,可是真的?”赵无奇愕道:“真的,都是真的。不过那又怎样,时局变幻,就算天下会真在此地开个堂口,也是天下大势——你又何必较真?”他想了想,又隐然淡笑,“我忘了,你也是一方豪雄,不过天下原是能者居之,你想较也较不起。识时务者为俊杰。”
五藏僧更不由隐没在影子里,他这块坟里江山,再怎样纵横,和那生龙活虎的天下一比,怎堪一小。就算他能搏了这只虎又怎样,后面指不定还有多少草莽龙蛇——那他可真要被拎出来再活一回了!
如是良久,赵无奇终于不耐道:“你也算够朋友了,且闪开吧——小江南这方天下,日后有你分的!”五藏僧闻声一震,似乎他等来等去,就是在等这句话。于是那影子里,闷闷地响起一声长叹:“只是我还是不懂,以安郡公那样雄韬大略,怎会把这方要地给了天下会?”
赵无奇淡淡道:“那也没什么不懂,郡公——”他呆了呆,蓦地骇然向后退了数步!他这才凛然察觉,那一叹,出自一个原本已经不是人了的人。
这个人闷闷地爬起身,一屁股坐在他自己的血泊里。
石将军本想再多躺会儿的,然而腔子里的气委实憋得他喘也不是,叹也不是。
来福瞪起一双俊眼,上上下下把将军看了个遍。除了那鲜血淋漓的吉服像件寿衣,还着实不像个活尸。他又不禁张大了口——他的主公……他的将军……这不要了命了呀我的个天爷!
石将军还魂后的第二句话,跟来福道:“还不赶紧给我找件衣裳,换了这身霉头!”来福慌慌张张就跑了出去——快到门槛方想起错了方向,于是掉头再跑。
石将军还魂后的第三句话,跟五藏僧道:“回头给我念段往生咒,冲冲喜。”五藏僧无声一叹,径自掏出挂佛串——果然够朋友,这就默念了起来。
他的第四句话,仍是跟赵无奇说的:“堂主辛苦,坐下喝杯酒,压压惊,有话咱们慢慢说——天下咱们慢慢分。”
来福取来衣裳,他哧地扯脱这身要命的吉服,撕脱髻边两朵要命红,又无事人一样坐在了案边。
赵无奇犹自错愕,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,斟了杯酒自饮,道:“将军这是唱的哪一出,可以明示了吧。”
将军不答,拿起一杯酒,痛痛快快喝了个干净。再饮一斗,霍然一指来福——“你可问他!”
来福也不敢坐了,规规矩矩在旁立着,闻言登时打了个哆嗦!心中一阵急思,忽然抚掌笑道:“将军好计!这一来佯死脱壳,总算是摆脱了那个缠人精,就算日后绝句知道失手,也是大耻,再不会典见着脸来为难将军了。”说到这,他看了眼赵无奇,又笑道,“如此也省却了赵堂主的手脚。将军妙计。”赵无奇哼的一声,不由又喝了杯酒。石将军大笑:“小子了得,不愧是郡公派来的好管事。”
来福又是一骇,好在将军没再看他,自斟自饮道:“今日一场死,可惜还不够痛快,不过总算借她的嘴,把这些年活着不敢说、梦着不敢说、死了也不敢说的话都说了出来。”他招呼五藏僧也坐下来,又道,“这第一要谢她,这第二要谢你,第三么……自然要谢我家这位好管事,更要谢千里来使的钦差大人。如今话都挑明了,我也终于能活得透彻,恩同再造,哈哈!”
来福与赵无奇,都觉着极不是味,赵无奇便道:“将军既然这般说,我不妨也把话挑明,小江南这地面,您上京之后也管不过来,真王堂帮着经营下去,这也是郡公的一片美意……”将军摆手道:“一城一地,有什么好计较?再说这块地盘当年也是我抢来的,给谁不一样给,谁管不一样管,原本都是小事。”
赵无奇便自一怔:“将军豁达,我倒汗颜了,难怪郡公这样倚重将军,我见了郡公必得进言称道才是。”将军当即应道:“好!我先谢了,大人回京烦请转禀郡公,就说我石是狮对郡公多年的栽培,余生莫忘。日后若有机缘,我进京给他老人家拜年!”
怔了怔,赵无奇不禁问道:“将军此话何意,那进京之路又没封着,还用‘日后有缘’么?”将军淡淡道:“大人说得不错,路是没封着,只是我自个儿不长进——不想长进罢了。”说完这个话,他连酒樽也放了下来。满头狮发,满面狮鬃,都疏疏淡淡现出一个“懒”字。似乎这猫性儿又来潮了,似乎这心血早冷淡了,任是十头大象也拉不回来了。
赵无奇再没应声,看了眼来福。来福想了想,像对孩子般耐心道:“爵爷说得有理,人活着先要对得起自个儿,完后再对得起朋友。您要是不爽,谁又能爽了?就算郡公……郡公给您题的那四个字,您大可也把它踢下来踩碎了——爽完了再说呗。”他声音柔柔宛宛的,决无一丝绵锋。将军听得舒坦,于是回首扬颈,指穹叹道:“小子说得有理。那就去把它给我踢下来,踩碎了也罢。”
来福一愕,再一骇。喜堂的正梁上,正大光明挂着一块匾,上书“不贰才臣”,正是当日赵无奇送来的郡公亲题。那四个字金衣新裳,贵气黄天。他就是肯踢,也没那般一步登天的腿和那般可接霄汉的胆。将军笑了声,再叹道:“我是不长进,可也知道啥叫不贰,啥叫才臣。只是,我总须明白对谁不贰,做谁家的才臣。这如今我也老了,脑筋不灵光,眼珠子也不够伶俐,没力气再去烦心累己,也只好辜负了郡公这四个字。”
赵无奇起身,与将军拱手道:“今日我已是醉了,将军也不妨歇一歇,想想这些烦心累己的事。待想清楚了你我再谈也不迟。”
将军听了,不由一脸的憾然,道:“大人远来,你我本当同饮一场,共谋一醉,可惜不能从容,那就改日再聚个痛快!”他起身,走去又拱手道,“只是有件小事,须得和大人交代清楚,不然……我也过意不去。”他的声音忽喑哑了起来,似乎这一别,就要江湖无期了。赵无奇耸眉道:“将……”
将!
刹那间将军这盘棋,终于将军!
只见石将军腿如狮尾,甩足便把那口剑箱踢起,直击赵无奇面门,掌如狮爪,随箱直抓他的胸门;人若狮扑,摆尾之时已是连箱带剑、连狮带爪——不要了这只虎命他就不是狮!那虎措手有及,起手一爪已抵住剑箱,再起一爪又抵住狮爪,虎躯不震不退,便一并接了个扎实,然而这时他才知道这头老猫究竟有多快,接掌之刹,锵的一声,一条雪光流漫的刀风乍泄而起,同声之瞬,已是斩破剑箱,一刀斩在他的肩上。
那是他的刀。
这虎一声痛吼,便要飞退,然而接掌之爪竞紧紧被狮爪缚住;要去捉铜孩,可是又没他快,霎时奋爪操起一物,只听叮当一声大响!这才将刀抵住。
那是狮的牙。
电光石火之瞬,他突来急智,从箱中捉起将军的狮咬剑,于是狮操虎爪虎戴狮牙,全拧巴到一块儿了。扑通一声,剑箱坠地,那条本属于他的刀光越剑而过,悍然凌烈,奇寒侵体,他大骇怒啸,飞起一腿,两人之间的案台、台上铜孩一并摆尾而起,虎吼狮嚎之中,两人竞一同飞栽出去,轰然一声尘埃落定,斗兽皆止。
赵无奇直挺挺地立在地上,似成了木桩子。左肩一汪血伤,身前一条裂创,由胸至腹,几乎要流肠了。他面色惨然,独目赤如血,犹不肯倒地。就在他身前足下,丢着好一口狞铓厉锷的獠牙快剑,然而,只有半截,锈色如龋,似乎这口牙早已蚀烂,不堪一咬了。他万没想到会是一把断剑——又怎能抵住他的天下之刀?
锵一声!将军又把刀贯入铜孩顶门。他也直挺挺立着,狮目耿然大亮,然而眉色间似有些憾意,这筹谋多时的一搏,仍未能要了虎命,方才那一案一孩,全都砸在他胸膛上,好在他仍立得住站得稳。咚一声!他把铜孩抛在赵无奇脚下,却未说话,眉峰一挑,大似——你若不服,提刀再战!
这一瞬,虎气与权气荡然碎散,赵无奇艰难俯身捉起独脚铜人,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这是他最后留下的两个字。
那后面或者是够狠,或者是了得,总之他把后话撕烂嚼碎一并咽到肚里,踉踉跄跄地走了。就抛下这头朽烂了牙却仍还咬得动肉的老猫而去。留下一地散散碎碎、惨惨淡淡的血以及一个寒寒战战的来福。
来福看着地上血迹,眼角都流下水来,这一把血、这一把恨,得多少扫把拖布才扫得清抹得干?这不要了命了呀我的个天爷。于是道:“将军……您这又何苦?不想进京当爵爷咱都可以婉转点,再和郡公商量,可这……这一来就没余地了,实在是……唉!”
将军瞅了眼他,忽然噗地喷了口血,闷哼一声:“这老虎……”然而后话似也嚼烂在了肚子里,晃了几晃,颓然坐倒在案台上。五藏僧急扑而至,便要扶他,这老猫却倔拗着推开他的手,连喘了几大口气,才歇下声来道:“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,总算今日……今日出了他娘的一口恶气!”来福也赶忙上前,颤道:“将军……将军要不要紧?”只见他面目堆曲在一块,眉梢发立,猫色没了,又像了头老残没牙的狮子。于是叹道:“将军想出气,有的是办法,何必跟他明抢对剑?下回可不能再这样儿了。”将军瞪他一眼,狠狠擦了擦口角的血,低吼道:“不这样还哪样?总不能一辈子死在坟里不敢露头吧!”
来福一呆,只见他气得胡子都脱落下来,耷拉在唇边,似乎这一死、一活、一战、一伤,已用尽了阳气,他真要老脱了毛儿,再死回鬼了。我这一僧好个活
石将军发觉自己胡子掉了时,还是很窘的,不由把狮爪往脸上抓,似乎还能按回去。然而试了几次后,他化窘为怒,呼啦一扯,便扯脱了半脸的络腮。他的发须本来很重,而且又长。这会露了底,才让人看清他的面膛原来还是很“英峻”的,英迈峻峭,铁骨铿锵。
毛多须重的人剃了胡子,褪了毛,往往就会像变了个人。将军此刻正在变,只是变得不像人了,也不像狮,反倒像极了一个鬼,一个真刀真枪、五脏俱全的鬼。
这一霎,来福的下巴就呱唧一声。将军见他之状,更有些羞恼,猫气一发,喵地连一头澄澄金发也扯脱哉,却又疼得直拍头皮,道:“脾儿这这胶今儿可是抹多了!”此时那位“五藏僧”,远比来福有眼力,早打了盆水来,帮着将军洗拭头面。那动作,那姿态,却仿佛妩媚了许多。
来福呆呆看去——果然那眉间有枚金针。将军本是极硬挺的一字眉,这枚针,却是别住眉尖不令塌陷的。
“五藏僧”把将军洗得个焕然一新,这才拍拍他的头,抹抹自己的手,一扯,把那风雨不透的裹头撕了,豁然一头灿灿的澄亮金发,飘舞飞散。将军有几分羡慕,又有几分恨妒,叹道:“这一堆别搞脏了,不然还得剪你的头发,怪可惜的……”他抚胸喘了声,又苦笑道,“我忘了,今后用不着这些劳什子了,不过那也留着,日后做个念想儿也好。”这位“金妃”,他看中的不是她的妩媚碧眼,不是她的捷豹身姿,却是用来别鬼见人时用的那一头金发。
来福这时才把一脑袋的糨子沉淀出几分清澈。他一直聪明,一早便猜测将军与老僧不是对头。养朋一门不如养敌一个,养个“死敌”在身边,消息也能灵通许多。谁想暗算你了,谁想扳倒你了,死敌一定比活朋知道得更早、更多,况且还能博得个大度能容的好名声。
他再聪明,也没猜着将军一身二用,连养敌的钱都自产自销,自个儿省下来又给自个儿花了……忽而他又去看那个破地惊天的洞——他记得这地上原本是放着一张榻子的,今日宴客才挪走了。难道将军就是用这密道私通坟冢,日人夜鬼亦人亦鬼的么?他想了很久,道:“这样看来,将军一定不肯去京赴任了,对吧?”
将军冷冷道:“我一早就没想赴什么任,进什么京。”来福想了又想,又想出一句话:“不过将军,今日得罪了天下会和郡公,小江南怕也没有安生日子好过了……”将军也抹着脸膛想了半晌,道:“郡公……”他分明有些狐疑,然而又有些迟疑。于是来福叹口气,又伶俐起来:“将军不用猜了,郡公……本来就是天下会‘四耆五修’的耆老之一,谋天下者得天下,他所为也是自个儿的本分。”
将军眼睛一炸!他虽不知“四耆五修”,不过依照赵无奇言语之恭谨,这称号分明要在十二堂的地位之上。难怪安郡公会把小江南这块几国要冲赐给真王堂——果然是谋天下者得天下。他笑道:“如此甚好,我得郡公多年青睐,我虽不做他的‘臣’,可也替他看了这些年的地盘,也算了结了恩义。”
来福愕道:“难道将军不做爵爷,连小江南也不想要了?您这七年的韬光养晦,苦心经营,难道都要付诸东流了?”
将军摸了摸光头——竟然有种别是放胆,毫不瞒人的惬意,于是声音也大了起来:“这些年我活得苦行僧一般,眉间顶着针,头上顶着雷,结果韬得头发胡子全光,养的全是晦气!我就想活得荡纵,就是死也死个纵荡!死成个朽木才好!”忽然他一阵急喘,“可惜碍着郡公,我不敢放肆,如今好了,天下大白!我……洒家一早活够了!还做什么鸟爵爷,要什么鸟地盘?总之我老了,想让后半生活给自己活,死给自己死!还不成么?”最后一句忽又急喘,声中含曲,直似当面与“郡公”陈词,只求一个马放南山,死去天涯。
来福苦思了半天,终于道:“我懂了。”将军一愕——他真懂了么?来福看了眼将军,忽然不惊不慌地问了句很奇怪的话:“将军可听说过‘十丈软红’?”
将军再愕,许久也没咂摸出个所以然,只见来福又不慌不惊道:“安郡公最喜丹鼎,平生之愿,便只想炼制出一味能超越人极的丹来,怎奈天人遥远,境格两异——结果您猜怎么着?”将军盯着他:“怎么着,终究可以登仙了?”来福浅浅一哂:“结果仙丹未成,稀奇古怪的各味神丹、人丹、鬼丹、药丹、毒丹……却成了不少。十丈软红便是其中一味。”将军当然晓得安郡公的丹鼎之术,他隐有所悟,冷冷道:“那这一味,究竟是神人鬼药,还是毒?”
“都不是。”来福摇头,“这一味无嗅无色,不药不毒,只须日常下在酒饭里,或是杂在熏香炉里,或是放到枕头芯里……然后那人就耳濡目染,日积月累,就再跳不脱十丈软红,永远只能乖乖当个软红之奴——想死死不得,想活,却也活不成了。”不待将军震愕,他又道,“您是不是这几年来总是觉着心里很苦,莫名而怒?目不能泪,梦不能寐,总是牵着羁着,肝胆里一直也不踏实,对么?”
将军怔怔看他良久,蓦然抚胸,然则这时身若垂铅,胸窝冰苦,宛似当真“耳濡目染”,堕成那软红之奴了。这时来福的掌心里现出一枚丹来。那看去就似一粒清薰淡雅的香豆子。他在掌心转着豆子,寒声如许地道:“就是这了。”
将军赫然向上一起,似要愤发狮威,去扑来福掌心的软红,然而不由咳出一口血,竞拔不起身,抬不起手。就算没有软红,他才与那饿虎一战,已是五内俱赤。他强撑到现在,刚极欲折,他勉强吞了口气,伸掌向来福厉声道:“解药!”
来福有些惶然,但仍把那枚丹依旧在掌心里转着,道:“这就是了——郡公早有吩咐,将军上京,软红自解。”
呵,倒底还是要上京么?究竟还是郡公棋高一着么?将军把手掌怔怔僵直着,不由颓然堆在案头。他纵是明察秋毫,怎奈身边这个好管事,毕竟跟了他七年。七年,足够用十丈之索把他细细地捆绑成粽了。
忽地这时,一条黑影捷扑而去,低叱道:“给我解药——”她汉话说得不好,低沉喑哑,然而身姿飒爽,迅如豹姬,低啸未落已擒住来福的手腕!来福任她捉着,眼睛却紧盯将军:“将军若想活个清爽死个痛快,最好就现在杀了我。”
将军木然不动。
豹姬的手爪骤然一紧,来福登时疼出声淡笑,被擒的手腕蓦地一动,从爪中松脱开来,他哧哧笑道:“将军若不敢动手,那我只好杀了她了——”
只见一瞬间,那女儿不知怎地呆成了木鸡,好似眨眼被画成了画,刻成了像,再不肯动了。
将军一骇,只见来福翘着那手,分明一食一小,二指如花,看着竞似东海桃花岛的“兰花拂穴手”!来福目中闪出两分炽气,敢与将军比耿。蓦地将她一推,一指削去!宛似指亦快剑地笑了一个字:“杀!”
八 你这不群一花妖
杀声起处,平地又响了声雷。这声奇雷,似乎已是忍无可忍不能再忍。
来福灿若升仙似的飞了出去。后来他睁开眼睛,仰视那个花样女子时,万般不愿地恨道:“你……缠人精!”
这简要命针,其实有一多半钉在了地上,所以他一时还未能死。花刺邪叹了口气,天爷保佑,这回总算没有打得太偏……可是她的肩膀,又得几天抬不起来了。她蹙眉去看那个金发碧眼的豹姬——还好她仍惊怖地眨眼,只是被拂了穴。这次她终于没再让一个好女子伤在她眼皮底下,没再让自己悔恨伤悲一次!她没忘给那女子解穴。
刷地一掠!这女子刚一能动便冲至来福身前,低叱道:“解药!”来福呻吟了声,奄奄一笑:“就这……”那掌心里缓缓滚落个豆子,冰冰然宛似一滴泪。豹姬怒道:“信不信我杀——”然而那豹爪震颤凝空,只是不敢下落。
来福这时又不禁一丝痴笑:“就这,就这十丈软红……杀吧……”
花刺邪蓦地一个念头闪过,骇然纵去,拾起那枚豆子嗅了嗅,就和她洗澡熏香的香豆子一样的香,别无二致。她骇极欲笑,颤道:“根本就没有十丈软红……”
将军蓦然呵了声痛,吼道:“小子你……”竞再你不出来了。
来福吱吱啾啾地笑出了声。这一刻的奄奄一息、气若游丝,可比将军那时的伪死狯活难受难耐、也难听得多了——简直比鬼哭还要难听!“我不死,将军就没法活……我不死,郡公就一定问我将军在哪……我怕我管不住嘴……我死了,就没人逼着将军进京了……就没人知道将军如今是谁,日后是谁了……那我只好就……死呗。”可不是么?他若不死,难免又要通讯密告,又要一心二主了。郡公是主公,将军也是主公,怎样也不可能两全。将军懂得恩义,他也懂!难道做管事的就该是个暗里告密碗里下毒的贼胚子么?他过去觉得告密也是为了将军,省得他猫性不改,行差踏错。就算郡公早前真让他下毒,他也都喂了耗子喂了狗……
如今好了,终于可以不用烦恼了,可以不用首鼠两端了,可以不必再担忧这头不听话的老猫了……多好。唯一之恨就是这缠人精,他本该死在将军剑下,那才全了肝胆……可是,纵然带着憾,含着恨,这回他总算是一个足以分忧的好管事了吧?
没人答他。
花刺邪骇极而痛,痛极而木然地软坐在一个案台上。
将军——五藏僧这时浑不知哪来的气力,扑到来福身前,抠人中掐虎口点要穴,来福却似个木桩子,一无所动。他不管,强输真气,然后回首,瞪目,狮吼:“送他回庙!”
豹姬小心翼翼挟着如今好似刺猬样的来福,跳进那个阎王洞里!花刺邪茫然看着,她都不敢再去看五藏僧了。她总是这样好心办坏事,坏心也办坏事,无心也办坏事么?
许久之后的许久,五藏僧忽然沉沉的道了声:“他死不了,我的兵我不叫死谁也不敢死!”花刺邪不由一颤。这个和尚头分明面若枯铁了。那眸子里却还炯然有火,果然他比她硬朗多了。
听他说“兵”,她就想起那几个女儿。难怪她们使的都是军枪战斧,难怪那个大雄宝殿摆的都是虎鹿熊獐,他这万军之将,众兽之王,果然在坟里也是死性不改,仍还盼着念着那一场轰轰烈烈的活呀!
她这时终于懂得老僧为啥欲痛快而不得了,老僧已死,将军犹生,那一半不死,这一半又怎能痛快得了?难怪他会说“你若不死,无我安宁,他若不死,无我安生”,这真是好生怪异,好生矛盾,好生不死不活的一场生!这时想来,其实最想要将军性命的人不是她,是他!或者正是她的坚持才迫使他真正下决心要了“他”的命。那么这个他究竟是将军还是老僧……她又头痛了,这样深奥的问题原不是她这样的女儿该想的。如果来福要能不死,那就让来福去头痛好了——只是,她又心痛起来了。
这时间,忽听五藏僧沉沉地说道:“那只虎伤得不浅,十天半月怕也回不来,不过你好大的胆,竟敢回头,就不怕他要了你的命?”花刺邪一个激灵,只见这时五藏僧又堆坐在了那个洞口,似连进洞的力气也没了,不知那些女儿几时能来接他。
于是她有些赧红地道:“我……我忘了我还没拿虽远必诛令……”
俩人都如梦醒,便都在这句话里呆住了。她是忘了,还是记得?五藏僧来不及想,只是一语惊雷,才想起他就是脱了皮,去了骨,变了鬼,仍还是个半大老猫——是头该死的狮子!
他不由眼角去瞥他的剑,那柄剑仍在那厢好好地断着——实则早断了多年。七年前他抢这块地盘,折那头十九尾狐的时候,他的牙就断了。然后就好似得报应一样开始脱毛落发,夜不能寐——那时他就知道他真是老了。而今,此刻,他更老了,非但断了牙,连肋骨也断了几根。要是她这时把那要命的针来上一发,他躲得开么?
于是他摸索了半天,才把那张小笺寻了出来,看着那上面骨瘦如柴、削立如他的“石是狮”,蓦然觉得,果然他早已该下野归原,沐夕待死了。他定定看了半晌,还是把虽远必诛令给了她,然后问:“我只想知道,究竟是谁买了我的命,就算死,也给个明白好吧。”
她也定定地看了半晌他,蓦然把小笺狠狠摔在地上的一汪血里——也不知是谁的血,然后拈起来哗哗地抖,道:“我真不知道。就算知道,我也懂得行里的规矩……大师你现在又何必知道呢?”
五藏僧一愣,是,他又何必知道?江湖险恶人心险恶,不过是一场死了也无法知道,活着又何必知道的“空”而已,他这个和尚头还有啥看不开呢?这时,忽听花刺邪又啪一声将小笺甩响,似乎那血已是干透纸背,无可挽回了,似这一场“虽远必诛”也终于人头落地、人死句截。五藏僧一阵凛然!可是她却释然而又灿然地笑道:“大师您好歹也和那头狮子不共戴天一场,回头别忘了给他念段往生咒,也好去去霉,冲冲喜。”说完她竞咯咯笑着转身,跑到外面那亮堂堂的太阳底下去了。
“大师记着,老虎恨仇!有多远跑多远吧——”
这是花刺邪最后扔下的话。然后她始终也没回头,自个儿先不敢稍迟地“有多远跑多远”了……直待离了狮子坞,她才敢喘口气,才又冰冰凉地叹了口气。
究竟这一次,她还是失败了……十七次失手的纪录在刺客堆里也算了得了吧?不过奇怪的是她分明很是窃喜,分明觉着自个儿做得对!如今将军已死,老僧犹活,谁敢说她没完成那份投名状?于是她又高兴起来了。唯一悬疑的,就是回家该怎么说给那老不死的三夫子听,是实话实说,还是将计就计?反正那狮子今后也不会在江湖露头了。
然而想来想去,她还是觉着,就是大实话才好。那老头爱怎样怎样,大不了三堂会审,大刑伺候!总之她这点身子骨还是有的。于是她一面走,一面去掏那张虽远必诛令,心想,啥都能说,就是不能告诉那个死老头她把这张纸,做过挡箭牌啦!
忽然一片血色飘漾,令没掏出来反而一副薄绢趁势而出。看了看,她突然一阵后悔。原来是桃心心那晚塞给她的血帕子——哎呀!她怎么走前也没去看看那女儿的伤势?可真是没情没义。她懊恼得几乎又不敢再看,忽而却发现这帕子上原来还有字。从那晚连血带帕放入怀中,到今日此时,她只是愧疚,从没仔细看过这女儿的心血。这回不由细读起来,只见先有一行题释“钏上两句,实为回环。正念逆诵,合为一首……”
她心中一个咯噔,忙抬起小臂,去看钏上那两截断句。蓦地恍然,倘若是什么回环诗,一定是那位懂诗的赵脾儿给猜破的了!只见钏上铭句:妖花一群不看我,笑敢谁去尽折腰。再看帕中整首:
妖花一群不看我,
笑敢谁去尽折腰。
腰折尽去谁敢笑?
我看不群一花妖!
我看不群一花妖……花刺邪默诵半晌,这是啥意思?忽而一阵羞恼!这个臭老头,分明骂人嘛,说她是妖精!还……藏着掖着的。
然则细品品,又觉着分明有股大慧识珠,笑言藏睐的味道。她不禁痴痴看了很久,也想了很久。不是说,完成投名状才给她全美么?不是说,有了整个儿的句子才算正式子弟么?那这老头,这老头……
忽而她眼圈就有些红了。难道这是他对她的认可与识慧么?是说她早已算绝句的子弟了么?可是这种承认与青睐干吗藏得如此严实与狡狯?以至她历尽磨难,到这时仍没有丝毫被拾珠的喜悦。又或者,那死老头就是要她历经磨难吧……怕她心高气傲,须得历练历练才能苦尽甘来?再或者,他们分明就知道那头狮子是不该死的人,故意把这个不能杀的活儿交给了她了……
这真是好嗔好嗔,又可恼可恼的一个诗里机关呀!
这时她想想那班杀千刀千刀杀的家伙,她好似驾着风,忽地就刮向那个方向了。
——那个方向有妖有魔,有仙有佛,全都等着被她“尽折腰”呢!她怎不还疾风快马,春雨如刀,漂漂亮亮杀他们个人仰马翻如沐春风?
这场饱经磨砺的雨呵,于是轰的一声,在她脚起之刹,锦放花狂浇磊干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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